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記者的風險管理和覺悟

文章日期:2023年08月06日

【明報專訊】上環見山書店像一個結界,不同的講者在樹蔭下真誠地說話,就像世界沒變得太壞。上星期有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前院長李立峯的分享會,他是少數仍在表達異見的人,單看過去3個月的剪報,尊子漫畫被停、《願榮光》禁制令、國安節目不須持平、新聞自由指數新低,他都一一受訪評論,而他還在寫六四,寫六四被變為公共秘密文化。他說新聞界過去幾年受到很大的衝擊,想寫一本書幫助讀者了解和判斷新聞,出版了《閱讀新聞:專業價值和媒體批判》,其中一章談到傳媒界的風險管理。那一個下午,藍天白雲好熱,這位學者跟我們幾位記者一起坦誠地討論恐懼和覺悟,謹此記錄。

這是一個結界,竟然有幾位星級大狀,竟然有政府官員,還有男男女女的愛讀書人,總共幾十人來到聆聽李立峯的分享。在一班知識分子面前,作為主持的我,以中大男神的傳說開始問起。

在中大新聞傳播學院,48歲、身材高䠷、溫文爾雅的教授李立峯被同學譽為「男神」。李立峯很尷尬,說稱謂「太濫」、「不健康」,「沒價值」,而他中四時曾在書店被女生稱作「阿叔」,青少年期受到打擊的他說:「所以以後有任何人叫我咩神,我都唔信。」我不肯轉換話題,說他在我們的行業有少少「着燈」的效果,像有人在黑暗的隧道點着燈,有人繼續堅持,有人仍在說以往說的話,有一種很鼓勵的作用。李立峯笑說:「《國產凌凌漆》中形容的『漆黑中嘅螢火蟲』(是的是的!)一位很出眾的豬肉佬……」大家也在笑。

「值博率」,值不值得博這單新聞?

李立峯的《閱讀新聞:專業價值和媒體批判》,是一本坦誠的書,其中一章寫在後國安法時代,媒體面對更多和更高的法律風險,但他認為單單談自我審查有點狹窄,因為審查不是新聞工作者,唯一應對法律風險的方式。文章嘗試用風險文化(Risk Culture),來做一個重心的概念,分析新聞工作者和新聞機構如何評估和管理風險。

李立峯在分享時說,他發現香港不同的新聞機構發展了一些方法去評估風險、管理風險。過去一年多,他訪問了七八十位新聞工作者作學術研究,發現同一機構的記者說法相似,運用的比喻也相似:「有些年輕記者不屑老闆,指上層整天在說:『你要打老虎就不要做那隻蒼蠅,周圍飛來飛去』,意思是一些不太有力的報道,你不要硬去,真是厲害的一次你才去馬……有其中一個機構很喜歡用『值博率』,好像在賭馬,在賭波。『值博率』,值不值得博這單新聞?發展了一種這樣的論述出來。」

我有些懷疑,我說:「我曾經探訪過一個坐牢的傳媒人,他說你不用講那麼多理論,什麼值博不值博,其實他決定去不去,只是在乎那一刻他怕不怕……他覺得很多事情是很人性,很沒原則,只是那人恐懼的水平有幾高。」

李立峯說一個人怕不怕有很多因素影響,而恆常的風險評會令「害怕」調節,走得前反而會看到更多signal(信號),例如新聞機構看誰誰誰不肯接受訪問,哪些區域打電話來,「你行得愈前反而看得多些,變成有一個評估的基礎。當然評估完之後,都有你夠不夠膽去的問題,但起碼你有一個基礎,而你不是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而退縮……」

分享會上有不少資深傳媒人,我臨時請一位小網媒的創辦人分享,她長長頭髮,靦腆地笑,還在手足無措的時候,坐在前排的資深記者林妙茵已一針見血地問:「你們有沒有收到signal?」

「愛的審查」抑或「自我審查」?

她笑說:「我的日常工作沒什麼特別人打來,我當作第一層沒有(信號)。」她認同李立峯說走得前看得更多,她之前有很多恐懼,反而待小網媒開業了,工作落實了,心裏更安定。她說第二層次要有心理準備,工作會受到部門監察,「想深一層,香港現在有什麼界別,有什麼工作是沒有人管理的呢?我行得正企得正,我預計它會來看,也不用怕」。第三層次就是「風險管理」,但她十分迷惘,一方面明白在後國安法年代,審查是需要的,因為後果不止影響記者,影響整間公司,甚至影響受訪者,但另一方面卻掌握不到界線,「我發覺當實踐的時候,我分不清楚這真的是『愛的審查』,還是以前說的那種『自我審查』……究竟自我審查justify了之後又怎樣畫線?」(李立峯說過「愛的審查」一詞,來形容基於愛,基於保護人的內容審查。)

李立峯說這種掙扎很正常,因為無論風險管理好,自我審查也好,源頭是因為界線模糊,有意地模糊,又不停地移動,所以基本上怎樣計算也計不到紅線在哪裏,只能靠大家在練習裏調節。他強調他的書不是教人迴避風險:「風險管理的意思是,你其實是會take risk,當你覺得有價值有需要的時候,所以你才要管理……原來我完全沒有take任何risk,那就要想想,你不是風險管理,你是迴避風險。」

「如果寫呢句佢都拉我,咁佢拉我啦。」

這題目要問一針見血的林妙茵。記得關於風險管理,她曾笑言:「吓,如果寫呢句佢都拉我,咁佢拉我啦。」林妙茵立即說:「我有咁講過?咁大逆不道?」(笑)。她說自己一人經營專頁,「我真的完全是自己」,不似新聞機構能收到很多信號,所以她會主動出擊:「都會找一些人,看他覆不覆你WhatsApp。去某些場合,特意去的,特意走去官員那邊問:『喂,Hello!你有沒有看我的文章?』就是為了要pick up一些signal,你明白嗎?」

她說即使每寫一個題目、每一點都要有基礎支持,但始終無法計清風險,正如李立峯所言,紅線是模糊的,不是可以列表去剔去交叉去評分的:「風險,在2023 年這個時候,你一定有一個grey area,是你落筆寫的那個人,你要去決定。那我決定的標準,剛才那一句聽起來很搞笑, 但其實背後都是一個,都是一個挺沉重的考慮……『覺悟』好似是一個很大的詞語,但又真的有一點點這意思,你要為你自己寫下去的每一句句子,甚至每一隻字,你要想,如果我寫了下去,如果因為這一句,或者因為這一隻字有什麼事的話,我心甘命抵的,我願意的,那你就寫了。」

記者的覺悟,是一種不理性的風險管理嗎?李立峯答:「這種已經很理性化了……我出生於的家庭,家人很喜歡賭錢。如果你是一個賭徒的話,你下不下注?全部是風險來的,但是任何的賭博都涉及一樣東西,計算完,機關算盡,像打麻將,機關算盡,但打出去『出銃』(笑),那怎樣呢?你下鋪還是要繼續打,『唔好彩』,沒辦法。」

李立峯說這兩年訪問很多新聞工作者,有一些人談到風險時會說「當還囉」(當作償還)。「我會心想,還什麼?還給誰?為何要還?但對我來說,我未必會經常用這一字,但我覺得,無論寫六四的東西好,講新聞自由也好,什麼也好,都有少少『還』的意味。我build up了我的研究,我的profile,就是因為這些事。」

「縮沙?就真的吃人血饅頭了。」

他說自己兩年前在首宗國安法案、「唐英傑」案中,擔任辯方的專家證人,有人問他為什麼要上庭。「我說其實2019年的時候,那麼多人願意花時間去幫助你做研究,參加你的focus group、填問卷什麼的,你去到現在叫你上庭,你都縮沙?……如果是這樣就真的吃人血饅頭了,是不是?(是人肉饅頭)我分不清啦,人肉或人血(笑)。沒有理由風平浪靜,很安全的時候就做,然後只要有一點風險就縮。你怎樣去想,當年這麼多年人來幫你做研究?有些事情對我來說,好似寫六四,做開,沒理由縮沙的……」

陽光灑在李立峯臉上,他提到《新約聖經》有一幕叫「山園祈禱」,在耶穌被捕之前,在最後晚餐之後,耶穌帶了門徒到一個莊園:「那一幕是我從小到大作為一個天主教徒,是我認知整個福音書中,耶穌最人性的那一刻,就是他恐懼,他害怕……其中一部福音書講到他很大滴汗流下來,很懇切地祈禱,很害怕。」這一章福音,李立峯曾主動跟一位有被捕風險的新聞工作者分享:「我跟他說,可能其中一個面對恐懼的方法是,首先承認自己的恐懼,還有承認恐懼不是什麼,耶穌也會害怕……在這基礎上再處理自己的情緒。」

3小時的分享會,我翻聽錄音時,充滿了街上的嘈雜聲、茶記的叫賣聲,但當刻竟渾然不覺。很多參加者也真誠地說話,例如最資深的記者吳靄儀,分享了《明報》1980年代如何處理不被公開的大亞灣核電廠赫維爾報告,以及查良鏞先生當年的決策,礙於字數所限,足本稍後可看《Cable同學會》fb專頁。

完場前,我笑李立峯不止是漆黑中的螢火蟲,是一隻更大的昆蟲(笑),在公民社會發出點點光,又老套地讚揚他的熱情和堅持,嚇得他立刻說:「唔好講到咁大!」他說不要把現在社會 visible的那一批人看得太重,最重要的反而是傳承和年輕人,那才是未來,而他並不悲觀。

後記:這個月,我家裏有重大雜務處理,分身不暇,只去了半日法庭,半日分享會,抱歉。寫這篇文也全靠AI能在10分鐘吐出3小時的錄音謄本。科技日新月異,世界最終也是屬於創新的人,我也不感悲觀。

■答:李立峯

一位香港傳理學學家,研究新聞學、政治傳播和社會運動達20年

■問:鄭思思

自由身記者,十幾年傳媒經驗,喜歡拍紀錄片和寫文

文˙鄭思思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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