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晴空萬里的香港，刷微博看到北京暴雨登上了熱搜，詞條下是官媒發布的圖文並茂卻內容單一的視頻，述說着北京山區急湍的洪水，又或是老人落淚感激武警跋山涉水救援。繼續使勁往下刷，翻過被紅V藍V黃V覆蓋的「熱門微博」，終於「有人」說話了。那是一條經多人轉載的截圖，圖片上的黑字寫道「野草老闆的庫房被洪水冲了」，形容那是「活生生一部書店衰亡史，現在大概算是徹底完了」。大抵是因為那段字中有「北京」二字，才讓被這場大雨澆灌得流離失所的一個渺小百姓，帶着他那間書店，從同質化的微博中走出來，也令距離北京60公里的涿州走了出來，彷彿衛衣上的一條拉鏈，一件件故事從鏈條中跳脫出來。
涿州淪澤國 書商倉庫遭殃
涿州，或許很少人聽說過，但對出版商而言，這座河北小縣城是他們的命根子，緊挨北京，既是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所在地，又是出版公司的倉庫集中地。野草書店老闆趙亮介紹，涿州至少有幾百間圖書公司，聚集很多出版社的倉庫，還有很多像他一樣從北京搬過去的賣書人，「我認識的就有幾十家」。
趙亮的野草書店開業至今快29年，這間主營學術書籍的獨立書店曾位於北京大學45甲樓地下室，一度被學子奉為心靈家園，但去年2月被迫搬出京城，至河北涿州市碼頭鎮西劉莊。如今，野草書店在這場雨災中近乎蕩然無存，至少35萬本書被淹，趙亮反覆說，那是他的全部積蓄，「沒有心情講話」。但即便如此，「野草生命力強，我會重新開始，書店更不會消失」。
趙亮消息回覆得很慢，本想打電話給他，卻以信號不好遭拒，就這樣，在一來一回的文字對答之中，慢慢了解到他在這場水災中的故事。「我們這個村是第一批被淹的」，現被安置在涿州職教中心，「這裏地勢最高，是最安全的」。而到8月2日，倉庫還有100多人沒有救出來，「救援也過不去，被困3天了」。他聽倉庫的員工說，那裏水深逾5米，存書全被淹沒在水面以下，「水深快兩層樓那麼高，整個村子幾乎一半的房子都看不見」。
野草書店被揭露全部冲毀的時候，趙亮坦誠，自己毫無心情接受採訪。他說，7月31日凌晨收到防洪暴雨通知，「我都沒睡醒，房東就叫我說發水（開始泄洪）了」。早上7時，水就到小腿了，所以放棄開車逃出去；到了下午，水已經沒過腰，車也沒了。趙亮指，儘管有防洪通知，但沒有接到泄洪通知，否則便開車回香河老家了。「香河距離涿州不過1個小時。」他補充道。
中圖網蝕3億人民幣碼洋
趙亮的微信頭像是他雙臂交叉、直挺挺地坐在書叢之中；他的簡介亦同市面上常見的廣告語無分別，「最好的圖書，最低的價格，等您選購！20年如一日，不忘初心！」雖然俗氣，卻撓的人心癢，想一看究竟。其朋友圈更日日上載書店的特價圖書，而無其他，但更新日期停留在7月30日晚上10時半，和朋友圈封面的毛筆字「野草書店」安靜地顯示在手機屏幕上，令人聯想到正在醞釀洪災的暗流。但在不知道野草書店現狀之前，無論是看，還是聽，這個微信號給人的印象都充斥着滿滿的驕傲和自豪。然而，大水過後，留下一地瘡痍，「至少35萬本書估計全淹了，20多年的積蓄付之一炬」。趙亮說：「頭痛，心力交瘁。」 留下一句「血壓在升！」便再無下文。
兩天後，記者再次聯絡趙亮，儘管對野草書店的未來仍避之不談，像傷疤一樣觸之不得，但趙亮心情似有緩解，說自己每天都在涿州職教中心安置點，並透露涿州每天泄洪4次，當局料持續10天，而回家或許至少是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如趙亮所說，涿州還遍佈着許多出版商的倉庫，也如趙亮的心境一樣，這場水災是內地出版行業的夢魘。作為網上圖書銷售平台，中國圖書網以低價售賣貨尾圖書擁有大量受衆，在這場水災中，因發布一篇〈我們的庫房被淹了〉文章掀起輿論，成為最早一批受到關注的圖書公司之一，及後禍不單行，又因隔壁膠袋廠氣體泄漏再次引起關注。員工月月和小路表示，這是公司成立25年來遭遇的最致命打擊，難以預計何時能修復損失，「感到茫然，老闆3天哭了無數次」。
在那篇文章中，中圖網「遺憾」告知，位於涿州的倉儲中心被洪水淹沒，「洪水來的太猛烈，不給我們太多時間去反應」。倉庫400多萬冊書受損，佔比至少80%，3億人民幣碼洋（圖書定價×出版總量）報廢。小路說，其實有提前收到泄洪通知，但是水位上升太快，來不及跑，8月1日晚上的水位已近3米。
推「加油包」自救 如期更新書摘
在提供的圖片中，中圖網倉庫外的街道水深甚至快將觸及紅綠燈，而另一張是一名下半身浸在水中的員工背對鏡頭，孤立地望向被水灌溉的倉庫；那些大門緊閉的倉庫內是一片黑漆漆的「書海」。月月雖然身處北京總部，但涿州園區出事，她也一直忙於安排轉移員工到安置點、送物質、了解他們近况，更直言顧不上和記者講話。翌日晚上10時，涿州員工接到通知說幾小時後再次泄洪，「最後的希望都沒了，原本幻想倉庫二樓的書能保住一些，看樣子徹底無望」。
月月和小路說，為了自救，中圖網只能上架一件新品——99人民幣的「加油包」，包含4本隨機書、1枚金屬書簽和1枚紀念徽章，最新銷量已逾12萬套，雖然彌補不了3億多損失，但「非常感謝大家支持，相信一定可以恢復重建」。8月4日，中圖網微博仍如期更新每日書摘，那是美國詩人安．蘭德（Ayn Rand）的《源泉》，寫到「我挑選了我想要做的工作，如果從中找不到快樂，那無異於給自己判了六十年的刑罰」。而前一天則是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我所思念的只會是潮濕，我會挺身迎接霧和雨」。
京降3天雨 超全年總量逾倍
涿州此次爆發洪災，官方有多重解釋。水利部8月1日要求確保雄安新區和北京大興機場等絕對安全，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亦表示為減輕京津防洪壓力，啓用該省7處蓄洪區。至此，「泄洪保首都」的說法在網絡引發輿論，但《環球時報》前總編輯胡錫進唱反調，說上述說法是「反常識」，「涿州為北京分洪（另一說泄洪）、自我犧牲」是無端臆測。
北京當局數據顯示，7月29日至31日的降雨量接近1000毫米，打破了過去140年的紀錄。香港氣象專家、現任普林斯頓大學高級學者劉雅章解畫，北京夏季通常炎熱乾燥，2022年全年的總降雨量不足500毫米，所以1000毫米的降雨量確實比較驚人，但香港地處熱帶，夏季潮濕炎熱，「和北京對比，大約1000毫米的降雨量並不會引人注目」。
劉雅章認為，造成此次極端天氣事件主要是自中國華南地區登陸的颱風「杜蘇芮」北移經過東北地區時仍威力不減，降雨量如此高強度幾乎不可預測，「在應對如此嚴重的洪水事件上，北京及涿州政府的能力都受到了嚴峻考驗，風暴預警系統在防止嚴重傷亡方面的作用需要進一步調查」。
港逾半世紀前規劃
北方鬧水災，遠遠影響不到身處東江南的香港，但是如今像「未來城市」、「海綿城市」、「智慧地球」等新興概念逐漸為人所知，都說飲水思源，北京的這場水也令我們想到香港的水，或許，可以以這場水災為例，從新角度重談香港這座城。
在媒體鋪天蓋地對水災的報道中，有些港人留言稱讚港英時期的水利設施，令香港幾十年都未經歷過嚴重洪災。香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任超表示，香港水利設施分水務和渠務，前者主要指供水設施，包括引水道、水塘、配水庫和抽水站等，港人所稱讚的便是指它們。任超說，在上世紀40至50年代，香港迎來移民潮，飲用水不足，且東江水還未引入，港英政府於是派工程師修建水務設施以儲備飲用水。香港目前擁有17個水塘，如石壁水塘等就是在此期間修建。
香港在60年代開始大力建設地下管網等基礎設施，以防止山頂滑坡和強降雨等災害，任超認為，這其實已經是「海綿城市」的雛形；對香港而言，海綿城市並不是新概念，所以強降雨對城市不會造成像北京今次這樣巨大的衝擊。
同時，任超指香港靠山面海，山地面積佔70%，所以從硬件設施來看，渠務署在做「藍綠排水建設」（blue-green drainage infrastructure）時因地制宜地採用立體式設計：在遭遇強降雨時，山地地區的管網會將雨水導入大海，使其不至於滲透到城市內部；城市地區採取蓄洪方式儲存過多雨水，像跑馬地地下蓄洪計劃和上環雨水泵房等扮演的就是這一角色；臨海地區則會將雨水直接排入海中。
在軟件方面，主要得益於政府快速的響應機制，可以在極端天氣來臨時快速採取不同應對措施，比如渠務署會派工人清理下水道的堵塞情况。這些平常生活中的細小部分為香港避免水浸做了很大貢獻，任超笑稱：「香港的排水系統做得非常好，我們應該在這方面講好香港故事。」
內地欠意識配套 亡羊補牢
在內地，「海綿城市」理念在近10年提出，任超形容，其實頗有「亡羊補牢」意味，內地現代化高速發展，但常常忽略建設地下管網等，在城市建設完成之後再去關注排水設施不夠用，導致像武漢和北京等大城市遭遇強降雨後出現內澇的風險仍然很高。她認為，建設「海綿城市」需要長期、持續，而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做到的。
任超續指，北京及涿州地區的水災屬於極端災害事件，公民意識、配套的應急設施等不足也是造成巨大損失的原因之一。她稱，過去10年，這一系列事件頻生，單一靠氣象預測模型是不足夠的，因為「模型只可以做到評估未來氣溫的變化，但不能評估極端災害事件的強度分佈及時間持續性」。北京主城區未受影響，但像偏遠的房山區及河北小城涿州，由於降雨強度、應急資源不平均等，「城市韌性」（city resilience capability）不足衍生的問題可能隨之而來，「這是政府應該更加關注的問題」。
任超亦稱，香港在可持續發展方面與東京或新加坡等國際一流城市存在差距，政府在碳中和及低碳方面的政策仍然不足。另外，隨着極端氣候頻繁出現，任超表示，香港不應僅關注硬件設施，還應考慮如何保障老年人及貧困人口的安全等，認為政府需要在氣候變化適應性方面再做更多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