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安塞姆‧基弗煉製黃金時代 黑暗裏的希望之光

文章日期:2023年09月03日

【明報專訊】德國藝術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在香港的展覽名為「Golden Age」。黃金時代究竟在哪時哪裏?這帶着可疑意味的詞彙,莫名令我想起數天前那男生回答記者:「我哋唔諗住有下一代。」脫鏈日本水產是否安全的語境,如此宣告,彷彿同為人類整體的覺悟:沒有桃花源,沒有理想國,沒有烏托邦——未來搖晃晃地虛妄,也就不再加劇己身及創造他人的存在困境。基弗指認的黃金時代,並非單純引路往美好金燦的舊日年華,其畫幅巨大地糅雜油彩、金箔、熔鉛、稻草及諸種廢墟物,以一具具暴烈殘姿,鋪開了只能在黑裏燐亂的希望之光。

生於戰後德國 早年創作挑戰納粹禁忌

幾乎整個夏季,Anselm Kiefer的名字交疊佔據Gagosian和Villepin兩間中環畫廊。自20世紀下半葉鵲起,且被納進現代最重要藝術家之列,基弗的「作品」不止於外部物質,以自身78年的生命時光為媒材,他召喚給觀眾的是那段駭怕的集體的人類文明史創傷:兩大陣營,橫越數十個國家領地,軍人槍炮核彈,死亡人數合計七八千萬——倒數78年前,亦即,德國戰敗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畫上句點的1945年,基弗在如此時間點出生,其存在本然構成一重極強烈的符號。新生代要怎樣揹起民族罪孽?人民該如何認知那曾被極權浸洗的國家?

拔長於黑森林南方小鎮Donaueschingen,童年景象為一片片遭炮火轟爛的荒涼墟瓦,基弗很早已意識到德意志第三帝國乃不可迴避的命題。今年被頒予德國國家獎的他,被喻為第一代「直接處理戰爭和大屠殺之後身分和民族問題」的創作者;1960年代末開始,他大膽挑戰納粹管治的禁忌討論,如Heroic Symbols(1969)一輯黑白相片裏,親自穿起父親的國防軍制服,舉直右手微高於胸口,巡遊歐洲各地重現希特勒的敬禮手式「Sieg Heil」(勝利萬歲),視覺轉譯沉長德語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所指,克服過去的後二戰心理掙扎,把文學、詩歌、哲學、歷史、神話等零件齒輪融進及後的畫作雕塑,基弗的藝術探思逐漸由德國族群的定點拉闊至人類的共同貌相,恰如生死,恰如超凡入聖的經驗,就像是次來港展出的「Hortus Conclusus」(Gagosian)和「Golden Age」(Villepin)都可循這樣一雙心靈之眼仔細感受。

策展人:不應對港失去希望

即是說,就算你不諳基弗在致敬在詮釋哪位詩人文豪,不辨畫布上寫着哪國語言,也能從媒介中提取到一種人類主體的共感。Villepin策展人兼畫廊創辦人亞瑟‧維爾潘(Arthur de Villepin)強調,不是因為不理解才被迫感受,更關鍵的原因是人們必須找出對自己有意義的鑑賞路徑,「提供給你(觀眾)的資訊並不是唯一選擇,你可以從中挑選合適的部分。你需要以某種方式令這個展覽、這些畫作轉化成自己的東西」。

縱深攫取創作者思緒確不容易。或許實地走一圈獨棟3層的白盒空間前,先把策展導言當成進入那片金箔荒野的地圖。以那為香港度身訂做的展題「Golden Age」為例,亞瑟指,其意念之一來自歐亞文化共有的煉金術,並非點石成金的化學奇蹟,基弗表述的更多是轉化、蛻變、昇華的哲思概念。黃金不鏽不腐始終如一地璀璨,黃金時代恰象徵永恆性的探尋和有限性的攀越。想起1920年代,德國漢學家衛禮賢曾將中國道家經典《太乙金華宗旨》譯成德文,使大為驚歎的心理學家榮格寫成《金花的秘密》一書——一朵朵在漆暗綻放光華的金子曼陀羅,喻指生命之道在潛意識內圈圈提煉、上升。而又有什麼地方比香港更像一個東西文化雜亂的大熔爐?身為前法國總理的兒子,定居香港長達10年,亞瑟深深感悟這城的內在質地為一種持續不斷之「變」(change),「這展覽不是說我們正處於黃金時代,而是未來存在這種可能性,總有一些樂觀的事情值得期待。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去看待香港,因為它總是不斷變化和自我轉型。我們不應對香港失去希望,它過去一直非常有韌性(resilient),也將繼續帶來巨大的希望」。

沒有恆長暗夜 轉變為歷史規律

某意義上,基弗這場展覽正回應了埋在當下香港人心底那股「我哋唔諗住有下一代」的迷惘感。這批2020至2022年間的作品雖大部分披滿金華,卻沒有什麼土豪俗氣感,那些如雕塑般突起的極厚重筆觸,塗料半明半暗,混沌、頹唐、狂亂,幾近一種暴力——那力度可參照門口處投影的錄像:一身黑衣的基弗戴上保護手套,搖桶桿,把小型起重機吊升的攝氏上百度滾燙鉛液流溢於大幅畫布上。或許命運女神冷漠暴悍,或許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然而,沒有恆長的暗夜,人類世終將再次迎來爍亮如黃金的煉化(如此希望絕非完美盛世,從畫幅可見,金色總夾雜絲絲剝落的痕迹。光的暗面)。不是樂觀不是正向,轉變不過是歷史無情的行進規律。

人類世的步伐被喻為單車。如同白盒底層的雕塑Diamat(2020-2022)是架堆滿磚頭的無把手巨型單車,其動彈不得的負纍模樣,呼應着頂層大畫Im Frühtau zu Berge(2021-2022),其中文譯名「山中朝露」,細小單車整部置在黑壓的山坡路,地塊升空似地融入金亮背景,令人聯想到日復日的時間循環——順序閱讀兩件作品,由重至輕,從底往高,感覺就像一次仰望升躍。基弗一再重繪暗合通天寓言的山嶺景象,有趣地,畫廊自身結構猶如層層山岳,爬樓梯,彷彿跟隨藝術家一同攀登畫內峰巒。亞瑟指,展覽佈局循序遞升,「第一層呈現了基弗的個人生命、山脈和物質;第二層顯示了他如何將作品扎根於世界的歷史根源,如神話布倫希爾德(Brynhild);最後一層則通過文字和詩歌詮釋生命的意義」。底層的Alkahest(2021-2022)和Teocuitlatl(2021-2022)乃黃金山的一體兩面,前者指向煉金術士夢寐以求的萬能溶劑,後者指向古墨西哥阿茲台克人語中的「黃金」(上帝大便的意思);中層的Brünhildes Fels(2020-2022)為女武神的岩石山,描述了悲劇英雄如何困於熊熊火焰似的試煉之中;頂層的Für G. Segantini - die bösen Mütter(2022)取材意大利畫家塞岡蒂尼的The Evil Mothers(1894),把瑞士恩加丁山谷疊成女體形狀,展現神性與人性間的微妙角扯……

願景引領穿梭現世虛無

串連上述一切喻象的核心,是「希望」(Hope)。畫廊一開始已點明基弗的靈感源自哲學家布洛赫(Ernst Bloch)《希望的原理》——撰於1954至1959年間,那書透過梳整古希臘到現代的烏托邦藍圖,朝二戰後霧罩於困惑、恐懼、焦慮的歐洲人民喊話,提出「學習去希望」方可使人類在「我們是誰?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在等待什麼?什麼在等待我們?」的存在危機裏重掌變革社會的力量。烏托邦本質確乃無可實現的烏有之鄉。然而,正正是這樣美好得不存在的願景世界,如光芒一樣引領人們穿梭黯然虛無的現世。就如21世紀的今天,二戰已成為大半個世紀前的遺物,但虛擲時光的困頓仍以另一當代面貌盤踞各國度的個體。滾動,攀升。在復常的香港打開基弗的全新系列,亞瑟祈願,希望的意志能流金似地一點點照亮這座城市:「我認為,基弗一直向我們展示的,是衰敗中的美麗、毁滅中的重生。」黑暗給予光明生命,交替永恆。

Anselm Kiefer : Golden Age

日期:即日至9月30日(周四至周六公眾開放)

時間:上午11:00至晚上7:00

地點:中環荷里活道53至55號Villepin

文˙ 吳騫桐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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