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現場觀看「記不起一個人,哼得出一首歌」(下稱「記不起」)成果音樂會,令記憶回到學生時代的結業表演,一組接一組的家庭和歌手輪流上台;互動形式也是相似的,全場的成年人和長者跟着歌曲流淚、揮手、鼓掌,好像找回天真。幾年前說要為香港700萬人做700萬首歌的作曲人馮穎琪,在今年聯同眾多創作人為一群腦退化症患者「共同創作」(co-create)6首歌。她說香港這座城市側重商業價值,容易令創作人窒息,但她喜歡創作,要證明給大家看音樂的闊度。
背景
項目:「記不起一個人,哼得出一首歌」
目的:用音樂喚醒腦退化症患者的部分記憶,普及常人對腦退化症認識
人物:抱抱家庭、6組靈感家庭、14名年輕創作人、馮穎琪及趙增熹旗下專業音樂人
周耀輝是精神領袖
「記不起」取自作詞人周耀輝的親身經歷,馮穎琪說,二人合作十幾年,但從不知道對方伴侶的母親也有腦退化症,「他岳母講話行動都已不便,但有一次耀輝見到岳母跟着一班小朋友唱歌,甚至想起身跳舞」。「記不起」計劃執行後,類似的場景在調研腦退化症NGO和照顧者中心(抱抱家庭)時也曾出現,馮穎琪說:「很多老人家最初都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但當導師唱起一些經典歌曲時,我親眼見到有些人會唱歌跳舞,我真的感受到音樂的力量。」
在馮穎琪看來,周耀輝是個精神領袖,「他在文字上的發揮支撐了整個計劃,給出『記不起一個人,哼得出一首歌』這個名字時,(當時)我已經很想哭。」和周耀輝不同,馮穎琪家人並沒有腦退化症患者,「兒子有自閉症,同他一路成長這麼多年,我認識到在醫學界,由於自閉症和腦退化症涉及腦部,常被放在一起研究」。香港面臨人口老化問題,腦退化症成為最普遍的病症之一,「腦退化症和記憶流逝有關,相對而言容易理解。我想,如果能用音樂留住患者的一些回憶,會很有意義」。
「記不起」計劃自今年5月開始,參與者包括靈感家庭,這些家庭的成員未必有腦退化症患者,但基本每家都有小朋友,馮穎琪稱之為young families。「即便沒有靈感家庭,本身計劃也是做得到的。但對音樂人來說,通過訪談不同的人去寫歌已經不是新鮮事。既然做這個計劃,那不如開啟一些新的可能。」
童言無忌 打開一扇窗
從6歲以上的小朋友,到二三四十歲的爸爸媽媽,再到其中最高齡的102歲婆婆,因腦退化症相聚。「很多父母帶小朋友來參加,是因為他們朋友的家人有腦退化症,所以很想了解如果自己家人將來面對這個問題,應該如何解決;同時希望孩子在未來幾十年後,可以回想起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已經對腦退化症有所了解。」
在馮穎琪和創作導師眼中,小朋友的童言無忌常產生意想不到的化學作用,為這群大人的認知打開了另一扇窗。「導師都習慣用悲傷的抒情歌闡述他們對腦退化症的認識,但有小朋友就覺得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悲傷呢?」《漫漫舞曲》的創作導師在演出那日分享,靈感家庭的小朋友Clarice聽完最初demo後僅回覆一句「都唔開心嘅」,便令最終的曲風由沉重變為輕鬆,導師們說:「因為最簡單的東西往往最有靈魂。」
馮穎琪也講到,「有時大人們羞於啟齒的問題,小朋友會直接問出來,因為他們還無法想像這世上有種病會奪去親人的記憶」。那日演出中,令我印象頗深的是雷同二友與靈感家庭演唱的《Bed Time Story》,小朋友Max問父母:「會不會有一日不記得我?」用稚嫩語氣提出這樣真摯的問題,不忍告訴他答案,眼睛也開始發酸。
另一方面,馮穎琪需要為腦退化症患者和照顧者提供一個「放心說話」的環境,「他們如果不信任你,我們如何寫歌?」而小朋友起到了莫大幫助。通過大館一日遊,馮穎琪說找到了拜年的感覺,一行約70人,「在大人們沒有話題聊的時候,小朋友就成了話題,他們會問『婆婆吃不吃東西?』我那時終於明 白為何老人家都喜歡茶會,因為有種闔家團圓的感覺」。
放下自我 拒絕批判
在娛樂圈闖蕩多年,馮穎琪說這個計劃和之前為藝人寫歌「本質上已極之不同」,後者是「對方要什麼,我給什麼,我是一個服務方,會不停批判自己這樣寫歌不好聽」;但前者不存在以目標為本的關係,「只是我主動希望可以服務他們,雙方反而是對等的」。
「記不起」計劃提倡共同創作、共同學習(co-learn)和不批判(non-judgment),以自身體會,3個詞的背後更多是尊重。 演出那日的分享環節,馮穎琪一襲白衣手持米高峰從後台走到台前,稱得上英姿颯爽;演出後3天,在工作室再次見到她,衣著樸素,屋內特意點起香氛蠟燭,採訪開始前,她在屋外打點,隨後小碎步跑了進來。作為專業音樂人,馮穎琪並沒有講什麼專業術語,她的語言簡單易懂,就像她所理解的,「音樂是個非常直白且入心的工具」。
在創作過程中,跨過思想障礙是一大難關,「音樂人幾乎都很自我,如果不完全自我,不會想去創作」。她笑稱,「對參與計劃的創作導師而言,第一步便是需要放下自我,調整心態:如果其他人有更好的想法,要接納;如果自己的更好,不能push別人接納,而要用溫柔的方式告訴對方好在哪裏」。
馮穎琪在「記不起」計劃中的角色是創意總監,「要看大局,好似一個設計師,需要在第一天就預想到最終成果」。此外,她也要以身示範如何放下自我,譬如接受小朋友指導自己寫歌,「這樣的話,說服力會強些,不能因為我的知識更豐富、自己的角色很重要,就高高在上」。
「婆婆很久沒這樣笑過」
參與這個計劃的導師共14名,身分各不相同,有社工、護士、言語治療師等,每個小組會分配2至3名導師,容許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創作,「鼓勵每組把握當下,不會反覆開會,而是類似workshop形式,譬如在某天的幾個小時內一起寫歌,想到好的歌詞就填進去」。馮穎琪說:「我們拒絕批判,不管背景是什麼,大家聚到這樣一個共創空間,都是平等的。任何人拋出任何建議,我們都不要說不好,只不過是探討什麼是好。」
左邊是年輕的創作導師,右邊是年長的腦退化症患者,夾在中間的馮穎琪都以鼓勵的態度去面對他們,她和年輕人說:「不要執著於音樂好不好聽,你看那些老人家互動的時候,笑得不知有多開心,聽到他們的家人跟你說『我婆婆很久沒這樣笑過』,那一刻已經很值得了。」對老年人,她鼓勵隨意地表達,「很多腦退化症患者的反應是『我不會填詞作曲』,但音樂是簡單的,如果他們只說出『開心』,我們也會嘗試把它寫進歌詞」。
那日演出以《抱抱抱抱》作結尾,馮穎琪透露,這是所有人聚在照顧者中心寫出來的一首歌。歌詞歡快活潑,「愛擁抱夕陽/愛擁抱自由/大家開心唱/天真過日常」。如果有一日,他們真是不記得往昔任何片段,願這些歌的旋律響起時,可以讓他們重拾快樂的剎那。
馮穎琪說,「記不起」計劃讓她相信可以用音樂「摸着石頭過河」,做一些從未做過的事,亦看到音樂世界的無窮,「但我一個人相信沒用,還要讓別人相信」。我不禁想到她那首《水晶靈魂》,「限制的身體無阻你越過情感/不必太辛苦用力閱讀這人生/只需天天去愛人」。音樂對她來說就像顆光潔無瑕 的水晶,可以滋潤並撫慰這人間,真的美好。
「寒詩放Hea」我喜歡你
以14名導師,每組2至3名導師計算,最多只能誕生5首歌,馮穎琪形容那第六首歌《寒詩放Hea Déjà Vu》是「上天安排的禮物」。25歲的孫兒Mari申請成為靈感家庭時,「已不能再用小朋友來稱呼了,所以其實不符規定」。但馮穎琪見到Mari在表格填上97歲的小英婆婆,「事情應該不會這麼簡單,不如見見吧」。
一切都超乎馮穎琪想像,為了照顧患有腦退化症的小英婆婆,在台灣就讀時裝設計學士學位的Mari休學回到香港,他的右臂上紋有婆婆的肖像,而他還是個rapper。「這些都是在申請表格上看不到的,Mari說小時候是婆婆照顧他,現在要換自己來照顧婆婆。」馮穎琪講道。
婆孫參與 變成「感恩節」
歌名中「寒詩放Hea」是江西萍鄉方言中Hon Si Von He(即我喜歡你)的諧音,Mari說,這是婆婆對他說過印象最深的一句話。那日演出,小英婆婆坐在觀眾席第一排,Mari與常見的rapper打扮相差無幾,戴着一副墨鏡,著一件寬鬆衛衣,但衣服右臂位置被劃開,露出婆婆的紋身,即便看不到他的眼神,也足以讓人感受到真情。Mari說,疫情3年內,婆婆身處江西,「封關後我無法像之前那樣年年回去看探望她,那段日子不清楚何時才能再見,所以紋了婆婆的肖像在右臂上」。他也提到,在婆婆開始不認得自己的時候,上網看很多相關的資料文獻指腦退化症很難逆轉,但近一年將婆婆接回香港後,「我在半年時間裏用心陪伴她,真的發生了奇蹟,婆婆記起了我,更可以自行處理生活」。
問及參加「記不起」計劃有什麼感受,Mari想了想說:「只有感恩,很難用詞語形容,我慶幸能夠接觸到一些很有生命力的人,幫助這群慢慢失憶的老人重新踏入這個世界,認識人生的美好。」今年7月2日,是Mari和婆婆第一次見到馮穎琪他們,「我已經把這一天當作感恩節,因為這個計劃是屬於我和婆婆的共同回憶,當然,婆婆也記得這些導師」。現已回到台灣繼續讀書的他還希望,每年都可以在這個「感恩節」和婆婆一起吃飯。馮穎琪那日提到Mari的事說:「如果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就不會有機會認識Mari。這件事也讓我們意識到,世界不是表面上的樣子,有時可以貪心點,發掘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