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9月1日晚,天文台發出十號颶風信號,超強颱風蘇拉在香港南面掠過,很多樓宇大風期間震動和入水,個別樓宇玻璃破爛,街上倒下不少大樹。9月7日香港下大雨,天文台發出黑色暴雨警告信號,香港東半部由沙頭角到石澳,廣泛地區水淹,多處塌坡,造成道路封閉、地鐵中斷,停車場入水、商場整整一層淹沒報廢等,石澳甚至一度對外交通斷絕。習慣城市生活、以為城市沒有天災的香港人,發現眼前的影像超現實,十分錯愕,有點害怕,跟着就埋怨政府沒做好工作。大家以為雨後必有晴,誰知後續新聞連綿一個多星期,如豪宅區塌坡、學校受災未復原等,星期一(11日)大雨再水淹觀塘、將軍澳一帶,星期四(14日)紅色暴雨再次覆蓋9月7日的重災區,雪上加霜,修好的石澳道再坍塌封閉。一而再,再而三,上天似在跟香港開玩笑,更似在向大家發警告,所謂「人類文明」和「高新科技」,在自然力量面前十分渺小和不堪一擊。
我們在城市長大,長期在石屎包圍下生活,由於石屎看來堅硬,令人直覺以為現代城市什麼風雨都頂得住,有了鐵路尤其是地下鐵路,更加以為交通運輸都不怕風雨,結果一方面想天文台掛八號風球不用上班,另方面掛了風球卻輕視風雨,逛街飲茶。
脆弱的城市
我們忘記了城市脆弱的本質,就極端天氣而言,除了第一層次的颱風、暴雨和水淹,城市還需要準備應對天氣引伸的「二次災害」,如停電、停食水、停冲廁水、停升降機、停煤氣、停交通運輸、停收集垃圾等。在網絡支撐眾多用途的時代,更嚴重的是網絡停頓時衍生的一大堆麻煩,包括電話不通、通訊App失效、ATM不運作、支付App失效,超級市場和商舖賣不了東西,貨物運輸包括速遞無法運作等。一般家庭沒有傳統有線電話和電池收音機,將完全與外界消息中斷,愈是數碼化的城市愈是糟糕,不要誤會我癡人說夢,2021年鄭州暴雨成災就出現了以上情况,鄭州人有好幾天因為沒有網絡信號而陷入買不到水和食物的恐慌。
香港離開鄭州的處境有多遠?2018年超強颱風山竹襲港,大家應該記憶猶新,事後遇上營運網絡的朋友,他們告訴我當時香港各區的中繼站陸續壞了,雖然信號有多條環迴路線可走,但是去到一個地步,再多些壞站香港各區會陸續沒有信號,幸好緊張關頭風勢轉弱才僅僅過關,我們離鄭州的無信號狀態只是一步之遙。
微觀一點看脆弱性,雖然今次蘇拉襲港僥倖地位置稍遠沒有大破壞,但是將軍澳和紅磡都有大廈玻璃窗爆破,其中位於將軍澳的數據技術中心更連假天花板也被吹走;而紅磡出事大廈則是山竹襲港時的玻璃幕牆破爛大戶。我和其他氣象同行對於香港建築物外牆愈來愈多玻璃都十分擔憂。以前是玻璃窗變大,後來是牆壁變了落地玻璃,現在連住宅都變成玻璃幕牆。大塊玻璃的面積以平方比例增加,因此正面的風壓和陣風時的吸力也以平方比例升高,但是抓緊玻璃的四邊長度卻只是線性增加,因此非常受力,對安裝工程的要求非常苛刻,如果蘇拉走近10或20公里,恐怕香港會遍地玻璃。加上氣候變化急劇惡化,颱風將會愈來愈強,大片玻璃對室內的人的危險進一步升高,我們認為政府必須檢視問題,最好盡快限制外牆玻璃所佔比例,至於住宅就更應直截了當不准用玻璃幕牆。(少用玻璃還有一個氣候理由,就是太陽曬熱大片玻璃,變成發熱板,令室內氣溫上升,增加用電,有違新時代節能減排原則。)
極端雨量難提前預測
有人批評7日天文台太遲發出黑色暴雨警告,可惜痛苦的科學現實是:從廣闊的大氣來看,香港和暴雨兩者的範圍都很細小,極端雨量在哪裏出現,有很大的隨機成分,提前數小時準確預測至今還是不可能的事。勉強進行會發生很多虛報(預測有暴雨而後來沒有),「狼來了」過多會令市民鬆懈,反而累事,因此實事求是,天文台必須依靠緊密監測雨量分佈輔以雷達外推算法,有合理把握時才發出黑雨警告,因此提前發出暴雨警告的空間很少,希望市民理解。
超強颱風蘇拉逼近香港時,政府展示了整體的備災思維,我們看到政務司長主持大局,指揮部門分工協作,連災後倒樹的儲存地點都預備好,蘇拉過後,倒樹的清理井井有條,道路迅速復通,市面迅速復常,市民也因此對政府有很高期望。
「高官」的作用不在前線
7日晚暴雨後,處處泥濘滿佈,情况惡劣,一時造成強大反差,難免有人埋怨「高官」為什麼沒有在黑色暴雨信號發出時跑到前線,不過我們必須明白:前線救災是紀律部隊的專長,有策略,有技術,有程序,有規則,高官到場「指揮」反而要浪費人手「招呼」,甚至有礙緊急救援。高官的功能在審視大局,排列優次,調度資源,提高協同效應,事後觀之,水、電、煤氣、電話、網絡等服務沒有中斷,受災的主要道路很快清理開通,因塌坡中斷的石澳道史無前例地快速恢復臨時通車,政府果斷透過多部門協作經水路幫助石澳居民撤離,在在反映政府高層在今次指揮災後工作發揮了指導作用,這才是「高官」所應為。
雨災後官員在記者招待會裏提到「500年一遇」大雨,惹來排山倒海的批評,認為政府「卸責」,論據是香港天文台只有百多年雨量數據,何來本事講「500年」?這是對統計學和概率的誤解。「500年一遇」是一種統計學的方便說法,相當於說:同樣強度降雨,每年發生的概率是五百分之一,這樣說是不是較易明白?
雖然天文台只有百多年雨量數據,但是統計學裏有一門「極端值統計學」,幫助我們推斷罕見事件的出現概率。這些罕見事件從未被觀察到,但是我們能夠把手上的數據套入數據分佈的「尾部模型」,外推估算它們的發生概率。粗略地說,如果有100年「每年一小時最高雨量」資料,歷年最高的數字我們當作1/100概率的數字,第二高數字當作2/100概率的數字,餘此類推,把這些數字標記在專用的格仔紙,我們就能夠描出一條直線和向外伸延,得出概率相當於1/200、1/500等的雨量數字,因此沒有500年數據也可以有500年一遇的推算數字。官員在記者會上講「500年一遇」是有科學根據的,以天文台只有百多年數據為由提出批評是錯誤的。
前面講的「向外伸延」有一個假設,就是氣候是穩定的,200年甚至500年都沒有變化,每年的最高數值只是隨機起落。問題是我們誰都知道:全球氣候起了重大變化,過去的數據尤其是幾十年前的數據,已經不能代表新的氣候狀態!
舉例說,既然今次黑雨事件錄得的雨量數字真實地出現了,進入了天文台百多年的雨量數據庫裏,那麼我們就必須重新計算未來的「N年一遇」數字,幾乎肯定這場黑色暴雨之前是「500年一遇」,未來會成為「200年(或更短)一遇」。
氣候變化影響推算
我們面對一個弔詭的處境,一般來說,有愈多數據,推算未來出現罕見事件的概率會愈可靠,但是氣候變化令以前的數據失效,近年的數據才算代表現今氣候狀態,但是少了數據,推算未來罕見事件概率的可靠度會下降。因此我們的處境很尷尬,不容易決定應該用過去多少年的數據去推算才最妥當。
話雖如此,我們可以從以下的數字感應氣候的巨變。1926年每年一小時最高雨量的紀錄是100.7毫米,1966年新紀錄是108.2毫米,1992年新紀錄是109.9毫米,2006年新紀錄是115.1毫米,每次破紀錄增幅都只是幾毫米,但是兩年後的2008年,破紀錄竟然是145.5毫米,跳躍式增加30毫米。當時我擔任台長,對數字極度懷疑,要求同事嚴格檢查量雨儀器,最後確認數字準確。15年後的今年,黑雨期間錄得新紀錄158.1毫米,又躍升十多毫米,大家看看附圖,是否覺得「世界變」?
直覺有時最可靠,跟你一樣,我看了這個圖,無法不相信世界變了,而且是大幅度變了。今次的降雨量沒錯在舊氣候時代是500年一遇,但是在新氣候時代就肯定不是了,過去的「極端」大有可能變成未來的「常見」,這個推論適用於所有與氣候關連的參數,如風力、氣溫、濕度、海水上升等,根據天文台的研究,過去50年一遇的最高海水高度,在氣候變化的背景下,到了本世紀末,隨時年年出現,可惜苦口婆心,香港各界沒把說話聽進耳朵,繼續硬銷填海。
極端天氣常態化 須重新規劃未來
大型工程如防洪大渠的設計,通常參考200年一遇的極端值,經過這十多年的跳躍式破紀錄,天文台必須緊急深入研究,重新制訂降雨量參考值,否則頂得住「以前200年一遇」大雨的渠道,將來隨時幾年一次飽和。
面對氣候變化和相連的極端天氣常態化,香港必須重新思考規劃未來的大方向,十分可惜,政府至今似乎仍未感應到需要把氣候變化納入未來規劃的關鍵考慮。
人工島是突出的例子。全球都在關注海水上升,太平洋和印度洋島國在擔心水淹亡國,香港卻反其道而行,在大海中央建一座等待水淹的人工島,悖逆常理,違反災難管理「不增加原本沒有的風險」的基本原則,不知何故,香港工程界高層人物大力支持概念,踩過專業界線聲稱到本世紀末海水上升不足一米,甚至表示《巴黎協議》將會解決氣候變化問題,不必擔心。問題是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最新報告,清楚告訴各國政府:防災基礎建設必須參考未來推算水位的上限而不是平均數,甚至要提防格陵蘭冰蓋融化引起的更大幅度上升,我花了很大氣力寫文章解釋當中涉及的科學及向政府提交意見,不過從鋪天蓋地的宣傳可見,顯然有人執迷不悟,不明白人工島會貽誤蒼生。
新田科技城是另一個漠視自然、不顧氣候變化的規劃。初時的規劃範圍在深圳河下游洪氾平原,本來就受暴雨下深圳河水淹的威脅,今年初忽然大幅擴大規模,佔用百多公頃濕地,這樣就把科技城直接置於未來海水上升的水淹威脅之中。據稱有官員說科技城是「國家任務」,大家不宜置喙,但是皇帝也叫不停海潮上升,自然的力量不會因人類意志而轉移,整個珠江三角洲是人盡皆知全球受海水上升威脅最大的地區之一,把財富高度集中到一個容易受災的地點,是常人不為之事,今年北京雨災中,涿州全國書籍集中的倉庫水淹損失慘重,給我們清晰不過的警號,把科技城建在濕地上是不尊重自然規律的鹵莽行為,更不要說佔用濕地違反國家保護濕地的國策。
我們不是逢大型工程項目必反,但是尊重自然規律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盲目向海、向濕地要地,將招來惡果,國家現在講「高質量發展」,不是粗放型「發展」。
與此相關,近年地產商不管濕地建屋將來會面臨海水上升淹浸之苦,努力在濕地周邊建屋銷售,還不斷嘗試進一步進入濕地內建屋。謹提醒所有置業人士,濕地周邊的樓盤已經給國際風險評級機構列為「紅旗」高風險級別,買了屋之後,隨時不能按揭或購得保險,我曾經在施政報告諮詢期向行政長官提議,為了保護人民,濕地範圍應該規劃為「不得新建居所」,但是意見只是滄海一粟,給地產商的龐大力量淹沒了。
福氣不是自有永有
雖然有評論說政府應對天災不力,但是半個月下來,傷亡輕微,香港市民的生活很快就恢復正常。對比同期在利比亞海邊城市的雨災,已知死亡6000人,過萬人失蹤,整個社區消失,復原無期。我們必須感恩前人的規劃和執行,令香港的房屋在颶風中屹立不倒,把殺人的洪水化為短期淹浸馬路的不便,令塌坡數目大幅減少,不是說風雨全無損害,但是控制到很低的水平。有幸活在香港而不是利比亞,是我們的福氣。
不過福氣不是自有的,必須不斷檢視風雨的氣候變化,提升基礎建設的防禦能力,更不要增添本來沒有的風險,這樣今天的福氣才能延續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