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因粵語聲調複雜而來的詞人代言體制,以及聽眾對口語的成見,使香港流行曲的創作處處受限。無疑以書面語入詞,若能在細節和敘事上大力經營,未嘗不能呈現真切的生活質感,然而廣東歌的抒情傳統和主副歌定式,又使它在此兩項上舉步維艱。千禧後概念大碟的興起是突破限制的嘗試,但更徹底的改變,尚待創作模式的更迭,以及語言上的革新。
生活語言的新路線
記錄庶民生活的口語歌在主流樂壇淡出20多年後,終於在千禧年代重現,重開風氣者是「平民天后」謝安琪及其幕後功臣周博賢。謝安琪與許冠傑有些相似,皆具大學生背景,知識分子身分使他們能以口語演唱而不覺鄙俗(這是黃志華分析許冠傑的觀點)。但二人出道之社會情勢大異,謝冒起之年代,正值本土意識崛起之時。她大紅之作〈囍帖街〉雖未打正旗號支持保育運動,但當中對都市面貌流逝的含蓄感傷,已教樂迷視她為本土文化代言人(相反,許冠傑在天星碼頭拆卸時交出的,卻是勸市民向前望的〈鐘聲響起〉)。鄧小樺訪問謝安琪時,曾指出謝具備知性,能「描述想法所產生的歷史和社會脈絡」。毫無疑問,謝多數歌曲出自律師出身的周博賢手筆,但歌手本人之性情修養,確乎影響「代言模式」下歌手形象的可信性。周就曾說過一個故事:他曾為李克勤寫〈挨風科〉一詞,訴說血汗工廠苦况,期望聽眾反思頻換手機之陋習,豈料歌手在現場演唱時,竟隨口反詰一句「咁有乜問題?」。歌手是歌曲的靈魂,他是否真誠相信詞人所代言之事,實能左右作品之感染力——這正好解釋了〈天水圍城〉、〈花落誰家〉和〈二十四城記〉歌詞再好,也勢難成為影響深遠的社會性歌曲。
謝早年的獨立歌手定位,該是周博賢創作時得以放膽衝破口語禁忌之原因。但嚴格來說,他筆下的口語,與許冠傑黎彼得時代不可同日而語。謝芸芸曲目中,只有〈喪婆〉直錄粵語口頭助詞如「咁、咪、嗰」。其餘像〈我愛茶餐廳〉(「相差咫尺都有好幾間,想搵位真好辦」),或大玩粵語粗口雙關的〈私隱線〉(「出身怎麼坎坷,想生位金笸籮,張添福朱小冰分手的經過」),句法均以語體文為主,只不過較多運用口語詞彙而已。這些早期歌曲訴說了不少平民生活經驗,像通宵小巴超速這樣的題材(〈亡命之途〉),確是令人發噱;而與許冠傑有些歌曲的輕佻刻薄相比(如〈尖沙咀Susie〉),它們更令人可喜的,是對弱勢階層保持着關懷和善意(像〈愁人節〉和〈菲情歌〉)。
隨着步入主流,謝其後唱片的口語化程度有所減少,但說故事的意欲不減。《你們的幸福》在末日寓言的概念框架下,諷刺了科技過度發展(〈臨崖勒馬〉)和貧富不均(〈十二月二十〉),同時是一幅人間母親的浮世繪:〈第二天〉是新手媽媽對孩子的勉勵,〈溫室〉卻談寵壞了的港孩;〈潔淨皇后〉的外籍清潔工和〈浮雲〉的新移民固然是無私奉獻的母親,〈少女瑪利亞〉更為這種犧牲精神找到宗教靈性的依據。出版於2014年9月的《Kontinue》,介入社會的迫切感更強,這可見於分別取材自電影《被奪走的十二年》和馬丁路德金的〈雞蛋與羔羊〉與〈最好的時刻〉;至於〈獨家村〉和〈家明〉,則是藉愛情敘事寄寓家國情懷的極致。碟內最奇特的一曲,是由My Little Airport的林阿P創作的〈我可以被這個世界淘汰,但不可以被世界擊敗〉,它置身這張主流唱片卻一點沒違和感,大概周博賢所製作的歌曲質感與獨立音樂相通。
開拓故事的疆土
RubberBand初出道時擅唱懶洋洋的輕爵士,姿態看似比前輩樂隊溫和得多。到了第三張大碟《Connected》,才展現了為聽眾開啟世界之窗的野心。若說在Beyond的歌裏(像〈Amani〉和〈可知道〉),「第三世界」尚是抽象符號,那麼《Connected》則呈現了活生生的人們——〈海.地〉裏受地震海嘯吞噬的島國,也許遠在天邊,但〈細街盃〉所描繪的非洲裔朋友,就確實活在我城每一角落。後者在森巴節奏下隱含悲憫:從事搬貨的喀麥隆裔前鋒,竟「放工先知老家地震」,而專收手機電池的加納防守中場,則在電視新聞目睹同鄉「千個流淚面孔」,更甚是他們「戶籍很多過期,日夜匿屋企」。1990年代Beyond歌迷也許以為Amani和Nakupenda便是「和平與愛」在整個非洲大陸的通行說法;RubberBand如今則提醒大家不要一見黑人球員便高呼「杜奧巴」(科特迪瓦球星),非洲各國本身文化其實殊異紛陳:「黝黑膚色太相像嘛?大大非洲認識只一個嗎?」這使〈細街盃〉成為香港流行音樂史上絕無僅有的國際視野課。固然,《Connected》還不能稱為意念貫徹到底的概念大碟,碟內其他歌曲關懷的主要還是這個城市的人們,像〈三字頭〉裏飽受厭惡和作弄的電話營銷員,大抵從沒有一首廣東歌如此細緻地描繪某一行業的工作情况。不過它混雜了放克、雷鬼、森巴和巴薩諾瓦等拉丁曲風,在音樂上有難得的連貫性。
《Easy》內容更着眼於本土,據成長於深水埗板間房的主音6號表示,這源於童年流連街頭的體驗,像〈豬籠墟事變〉「賣武那馬騮」、「高聲叫賣烏哩單刀」的奇觀,聽來有如港版的披頭四Penny Lane,生動的庶民風情使它表達反舊區重建主題時更勝〈囍帖街〉。〈生於1月17〉命名來自其表弟生日,是對新移民孩子的懇切祝願,與謝安琪〈浮雲〉對讀更見趣味:若後者「以霓虹反照,晚黑溫書害怕着燈」尚是典型廣東歌的詩意筆法,前者「一堆功課需要登入網址,配備太奢侈家裏難求」便是以歌詞寫社論了。放克節奏的〈快樂鐳射舖〉聽來像Stevie Wonder的歌,其故事骨幹與林夕〈她成功了他沒有〉類近,寫另類唱片小店結業前之一夜。它雖夾雜一段因音樂而生的浪漫情緣(或是填詞的6號Tim Lui伉儷之自我寫照?),骨子裏卻是城市文化衰頹的輓歌。詞中提及喜愛陳昇的歌,看來樂隊也像近年交出《歸鄉》和《南機場人》等力作的陳昇,漸漸把握了為生活賦詩之奧秘;所謂日常語言和瑣事難以入詞,也許只是迷思罷了。
獨立音樂的吟遊詩人
誠然粵語的聲調枷鎖乃客觀事實,為求衝破桎梏,獨立音樂界便有不少破格試驗。My Little Airport(MLA)的Lo-Fi製作形態,可上溯1990年代AMK等樂隊,這種被稱為Twee pop的樂風,曾被誤認為「小清新」,林阿P對此的回應則是「我們的清新帶點『狡猾』」。因為它聽來像兒歌,所以聽眾可以容忍「唔啱音」。林阿P獨特的吟唱模式,大概是「先詞後曲」與一般依曲填詞做法的折衷:先作一段詞,找到與之咬合的旋律,再在其他段落填上粗略符合和弦行進(chord progression)的文字。就以他們最流行的〈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為例,次段的「以為自己好有用」、「阻礙我藝術發展重重」,與首段「我要給佢米田共」、「返到我愈嚟愈窮」旋律就不盡相同。不求協音的曲式釋放了大量創作空間,讓真實生活得以進佔歌曲中。
MLA擅以歌詞呈現赤裸裸的生存狀態,令聽眾不得不反照自身處境的不堪。《香港是個大商場》和《寂寞的星期五》專輯裏,主角們尚是被困於資本社會縫隙的在職青年。〈西西弗斯之歌〉裏逼狹的馬會電話投注中心,和〈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裏擠得密不透風的地鐵,正是這種壓迫性空間的具象化。他們除了西西弗斯式的徒勞對抗(作弄投注者、「逼前面啲人行入啲」),便只能幻想遁世出走(〈我們一起離開吧〉),或嘗試擺脫體制(〈爺就是一名辭職撚〉)。〈廣州足浴一夜〉的故事性,藉一場廣州人和香港人的對話呈現:前者幻想香港的繁榮,而後者告訴對方「香港有啲年青人開始學種田」。〈去信和賣碟〉則顯出詞人尖銳的洞察力,歌裏的信和中心不復是〈彌敦道〉和〈去吧!旺角揸fit人!〉裏的抽象符號,有着明確的市場交易法則(「技巧是要知道有兩種唱片店,一種是每張碟報不同價錢,一種是一個價錢報一堆唱片」),假如林阿P不是運用吟唱策略,相信絕難把這種複雜微妙的買賣手段清楚交代:「以第一種店為先……可整體賣高一倍價錢」。曲中的吹管間奏極盡悲惻:主角十數年的音樂夢想,就這樣被化約成一筆過的唱片賣價,可謂異化之極致;而當歌詞內容愈瑣屑,愈被主流大眾(如不再熱中買唱片的成年人)認為無聊,便愈見價值觀的反差。此外,這首歌更是詞人向30歲的自己告別。
自《適婚的年齡》開始,MLA進入了新階段。林阿P對「步入成年」這個話題一向相當敏感(如「不知你是否已是個討厭的青年」),此後數張唱片所反映之存在危機,已由與世抗衡走向自我質疑。當然,若只止於此,那它與主流kidult式流行曲其實並無差異,像〈再殺一個人〉:「你係我嘅青春期,永遠唔會再接觸到,兩個人就咁永遠疏離,都無話好定唔好。」驟看與〈不吐不快〉差不多,只是像「以前深夜我會打畀人講我殺咗人一時糊塗」這種原始躁動,卻未必是主流詞人所能捕捉。隨着作者敘事入詞技巧愈見熟練,可謂無事不可入詞。單是〈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食吉野家〉、〈我在暗中儲首期〉、〈土瓜灣情歌〉、〈驗孕的下晝〉這樣的歌名,已組成一幅逼人的生活圖卷,而焦慮的來源,除了主流家庭價值,便是時代巨輪的輾壓(「只希望沙中線的那個站,可以起得更慢,再貴的租我已不能負擔」)。
當對自身城市之歸屬感逐步幻滅(「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MLA所採用之抗衡策略,反而是把歌曲化為游走都市的紀錄。班雅明式的「漫遊者」(flaneur)在廣東歌譜系裏一直存在,不過歌中的都市往往只是空洞的能指,指向抽象的人際疏離概念(〈昨夜的渡輪上〉、〈繼續沉醉〉),偶爾出現具體地景也多屬寓言層面(如〈今夜星光燦爛〉的皇后像廣場);像〈麥記最後一夜〉裏「白燈、廣東歌與露宿者」這樣傳神的細節,可謂絕無僅有,乃非經常流連城市角落者所不能寫。〈詩歌舞街〉這樣的歌,甚至可看成近來興起的「散步學」筆記,它捕捉了大角嘴深水埗一帶深宵營業的咖啡店和食肆之光影,恰似電影《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的本地版。歌中轉引台灣作家李維菁之說法:「只有散步我們才真正聊天」,而另一首〈散步之年〉再據此深入發揮:「有冇一種可能係,咁啱行緊嘅呢一段,係喺歷史嘅中段?終點係喺好後面,你係唔會見到,但最終係會出現。」漫無目的之散步,成為存在主義式的實踐──我們透過與城市一巷一弄一磚一瓦切切實實的觸碰,目遇之而耳得之,或能把失落了的歸屬感從分崩離析中奪回,就像〈吳小姐〉中從旺角狂奔至深水埗的女主人公,經歷生命的蛻變。
除了MLA式的半吟半唱,近年還湧現了新一代說唱藝人。他們雖不再受限於協音成規,卻反而一再鑽研粵語的特性。他們在用韻煉字上之特點有二,一是對入聲字的執迷,二是對「雙重押韻」技巧的提煉。像JB在疫情期間推出的〈得個等〉,「來來去去隔日循環緊幾款嘅外賣」、「被迫停低開餐喺荒誕嘅路位」等刻劃,固然把疫下死城令人窒息的景况寫得驚心動魄,以下的雙重押韻(即句末兩字均與前後句相押)文字,更密集得令人透不過氣:
忙緊自己點翻身(faan1 san1),
再冇球場嘅三分(saam1 fan1),
眼白白望住親朋戚友離去異地生根(saang1 gan1)。
聞着稀薄(bok6)嘅空氣(hung1 hei3),面對無工作(gung1 zok3)嘅風氣(fung1 hei3),
借用音樂(ngok6)嚟充氣(cung1 hei3),頂住我鬆膊(sung1 bok3)再鬆臂(sung1 bei3)。
「稀薄嘅空氣」數句連用4個入聲字(薄、作、樂、膊)作「句中韻」,令抑壓氛圍更形突出。這種試驗,使說唱在擺脫了聲調枷鎖之同時,不致喪失了粵語寶貴的音樂性。
新的時代情緒下,
需要真率誠實的歌
近數年,此城中人置身歷史窄巷。強烈的喪失感、價值的顛倒、社群的離散,一面是如鯁在喉,一面是有口難言,也許在這樣的年頭我們才最需要歌。廣東歌數十年來匍匐而行追求本真——當年黃霑開創新聲的一句「全心保存真的我」,終於成為香港人的終極命題。千禧後創作人擺脫固有模式的實驗,至此水到渠成,讓廣東歌有望成為真率而誠實地反映生存狀態之形式。新一代歌手漸視音樂為認真事,不吝在社交媒體長篇暢論歌曲意圖,甚至視製作過程為「懷胎」,雖則有些仍處於提供意念階段,執行上仍仰賴專業創作人捉刀代言,但此現象畢竟可喜。試聽他們的作品,不難發現受益於前人成果。像黃妍和per se兩張分別藉村上春樹小說和世界各地童話言志的概念大碟(《4891》、《character / character》)、柳應廷融入新紀元思想的系列歌(「重生三部曲」)、Serrini和陳蕾對生活化語言大膽運用(〈樹木真美〉、〈下流社會〉),以至半說半唱的偶像自剖(姜濤〈鏡中鏡〉),口語化的寫實歌曲(MC $oHo & KidNey〈係咁先啦〉),都令人耳目一新。加上資深單位如RubberBand〈Ciao〉、C AllStar〈集合吧!地球保衛隊〉、Kolor〈海底隧道〉、ToNick和周國賢〈時間的初衷〉、方皓玟〈HW1〉,還有新一代中堅詞人如梁栢堅、王樂儀、Oscar、T-Rexx、鍾說,樂隊如R.O.O.T、逆流,說唱者如Matt Force和Novel Fergus等的作品,我們不難從中聽出真實的時代情緒:身心受創,糾結去留;摸黑前進,靜待重生。這大概不是最好的時代,但詩窮而後工,我們也許因此在藝術中贖回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