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同行的前提是同病相憐，才能成為同路人。」社企Hello Cocoa（可可阿樂）創辦人盧禮宇一句話當頭棒喝。聽他一席話，感覺多數SEN（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特殊教育需要）家長大概永遠也不會放心將自己的子女託付給別人，就算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朋戚友，「他們都沒有SEN孩子，不會明白」，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們總是獨自承擔壓力。
背景
項目：手工朱古力店
目的：為SEN人士提供就業機會，長遠建立SEN家園
人物：特殊教育需要人士
為SEN人士提供就業機會
自有與別不同的地方，總有那麼一兩處成為他人眼中的「怪異」。被稱為「星星的孩子」的自閉症患者，如同有其他特殊教育需要的人一樣，彷彿來自地球以外的星球，我們的語言不太共通，彼此的想法間有一堵難以跨越的牆。
溝通問題令SEN人士在工作中處處碰壁，職場失意令其家長憂心不已，卻又找不到可以信賴的同路人。盧禮宇（Louie）約4年前成立Hello Cocoa，為SEN人士提供工作機會之餘，也教導他們創業，冀建立「共創共享SEN家園」，讓他們得一安身之所。
沒有電影《朱古力獎門人》中的朱古力工廠豪華氣派，約260平方呎的舖位，小小的空間，藏着大大的夢。窗邊種了兩盆矮小的可可樹，老闆Louie說他的理想是在鄉郊找一塊地種植可可樹，並將Hello Cocoa變成如台灣「肯納莊園」般的庇護工場，讓SEN家庭進駐，一起工作和生活。
還在想像這個可可莊園的運作，突然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原來是Louie在將熱水加入經72小時研磨製成的純正朱古力。定過神來，眼前這名年將六旬的老闆頂着一頭花白的煩惱絲，他別過頭笑着叫店長Irwin幫忙：「一會兒你要去荃灣送貨。」Irwin點頭答應後看到訂單上的名字，也笑了笑說：「這位客人已經光顧好幾次了！」像一對父子的對話。Irwin告訴記者：「這裏算是我第二個家。」
店長樂做解說員 示範調溫
櫥櫃裏擺滿各式各樣的朱古力，尋常一點的口味有牛奶味和士多啤梨味，特別一點的則有竹薑味、花椒味、陳皮味等，甜、酸、苦、辣、辛這人生五味齊集，每顆朱古力背後是Hello Cocoa有着不同身體缺陷和背景的8名員工的默默耕耘。需要佩戴助聽器的員工與人交流難免不順暢，Louie安排他做生產工作，坐着輪椅的行動不便，Louie則讓他做行政上的文書處理工作。
Irwin平日負責看舖和送貨，有時兼任工場參觀活動的解說員，Louie介紹Irwin時藏不住他那引以為傲的眼神：「每次辦工作坊，他都是最受人歡迎的。」Irwin說話直白，聽眾較容易接收他傳達的信息。Louie吩咐Irwin示範如何為朱古力調溫，光是介紹那支內設溫度計的攪拌棒，Irwin已經說得滔滔不絕，他邊攪拌邊急着叫Louie向記者展示朱古力調溫步驟和溫度掌握的示意圖，Louie沒有老闆架子，照着他的說話做。他先要將可可加熱融化至大約48℃，再慢慢攪動朱古力讓溫度分佈均勻，待可可的溫度降至28℃後再加熱至31℃，這樣朱古力的分子結構便會更牢固，表面更有光澤，保存得更久。經過約半小時，Irwin手都痠了，不時左右手「換崗」，並笑瞇瞇地解釋：「一直重複攪拌這個動作，我也受不了。」然後忘卻累意，堅守解說員職位：「我們調溫得宜的朱古力擺在手心也不易融化。」聽畢Irwin一番解說後，發現他說話「直白」如機械人，語句精簡而平實。
好奇地問他一句：「你有測試過朱古力擺在手心多久才融化嗎？」剛才還說得頭頭是道的Irwin窒了一窒，搔了搔頭道：「我沒試過，老闆你試過嗎？」遇到這意料之外的問題，他便要向Louie求救。朱古力經過調溫後便能倒模，久未參與製作的Irwin略顯生疏，Louie笑言Irwin還是適合解說工作，「廚房嘅崗位佢就下下都肥佬（fail）」。
以往常轉工 溝通最大障礙
據說朱古力含有苯乙胺（phenylethylamine）及色胺酸（tryptophan），前者能促進多巴胺分泌，後者能刺激大腦製造血清素（serotonin），吃朱古力能獲得兩種「快樂荷爾蒙」，難怪人心情好不好都要吃上一口，傷心變開心，開心變加倍開心。揪着Irwin問他喜不喜歡吃朱古力，他不加思索地回答：「鍾意啊！」說話果然直截了當。
有高功能自閉症和閱讀障礙的Irwin從大學念完生物科技課程後，一直從事與本科毫不相干的工作，「我返過貨倉、餐飲業和零售業」，除了因為跟學科相關的工種不多，他畢業後也沒特定目標，甚是灑脫：「一開始找工作，其實沒什麼目標。」在Hello Cocoa工作1年多，已是他做得最長時間的工作，此前每份工頂多做1個月，「第一份工係做飲食，但係唔太啱我，只工作了兩個星期，因為我有濕疹，不適合在太熱的地方工作」，濕疹一發作他渾身就如被千軍萬「螞」爬過般痕癢難耐。傾談期間，他不時忍不住抓癢，說一句話，手抓背和腰一下，看來濕疹令他備受折磨。對他而言，濕疹和他的特殊需要相比，哪個更影響工作？他思索片刻，沒有正面回答：「有時候同人溝通得唔係幾好。」
素來只從照顧者和關注SEN需要的團體分享中得知SEN人士的需要，這是記者第一次親耳聽到SEN人士親口說出他們遇到的問題。縱然早已從不同報道文章看過他們面對的溝通問題，但還是想明知故問：「溝通唔係幾好嘅意思係？」Irwin努力地解釋：「有時我未必聽得懂別人的話，別人也聽不懂我說的話。」再追問他不明白的語句例子，他只是支支吾吾：「特定的術語和簡略得太過分的話。」似乎他自己也很難跟人講清楚他遇到的問題。
老闆為兒子規劃未來
跟Irwin長達10多分鐘的對話，你來我往的一問一答，他言語間沒過多的情緒表達，但必有一個規律，就是記者問一句，他低聲重複一次後再回答，似乎有固定的對話模式。這個樣子跟Louie的兒子也有幾分相像，他的兒子是多重SEN（即有多個特殊教育需要）人士，Louie指照顧兒子20多年，也不能完全了解兒子內心想法，「因為他（兒子）無法說出來」，說是腦部發展的障礙限制了兒子表達。
腦部發展問題同時影響Louie兒子的視覺神經，走路時「分唔清一條線係平面定一個空隙」，有時行樓梯也會踏空，「眼鏡都唔知撞爛幾多副」。狀况百出後兒子漸漸變得謹慎，就算Louie告訴他眼前的路能走，他也不輕易相信，「要抓住我才敢走」。走路要人「傍住」，綁鞋帶也不知教了多少遍，「始終打不開他的腦」。教兒子做的事情，兒子怎樣也學不會，沒得到反饋，心裏曾經恨鐵不成鋼，Louie卻從未敢輕易放手。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Louie為兒子未來的規劃卻更久遠。他的理想藍圖中，兒子既是Hello Cocoa的員工，也是股東，這樣便不用擔心他的未來。既然已經想得那麼多，在Hello Cocoa的「SEN家園」成形前，他是否留有後着，例如申請社會福利署的「特殊需要信託」？Louie毫不諱言道：「（特殊需要信託）頗為離地。」並表示信託計劃也不太受身邊的SEN家長青睞。他續說：「一是申請門檻太高，二是信任問題。」
社署信託未廣被接納
社會福利署發言人回覆查詢指，特殊需要信託由社會福利署署長擔任受託人，在家長離世後管理他們遺下的財產，並按照他們的意願定期向其有特殊需要子女的照顧者或機構發放款項，以確保他們的財產用於照顧其子女的長遠生活需要。由2019年至2023年8月底，特殊需要信託辦事處共接獲70宗申請。香港弱智人士家長聯會毅行者社區教育中心社工胡錦輝表示，印象中他們並沒有成員申請此信託計劃，因各種因素，家長均認為特殊需要信託未能提供幫助。
Louie說特殊需要信託戶口首期須以現金注資逾20萬元，而信託戶口在委託人離世後才會啟動，而戶口資金用完後計劃便會終止，反問「那筆錢用光之後，我又不在了，我的兒子怎麼辦？」跟大部分SEN家長一樣，他不申請任何形式的信託是因為「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第三方」，怕所託非人。他指作為家長以外的照顧者，跟SEN人士互動久了會產生疲勞。Louie成立Hello Cocoa也是想以合作社形式凝聚一班有共同牽掛的SEN家長，因為對他們來說「一個可以明白我們感受的同路人更可以依靠和信任」。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Louie要達成SEN家園的理想還有很長的路。在這之前，他希望先鼓勵他的員工創業：「Irwin𠵱家寫緊連載科幻小說啊！」他叫Irwin分享小說內容，Irwin有點害羞，有點彆扭地回答：「是關於高達的，每日要出4000字。」悄悄問Irwin，他認為Hello Cocoa對他的意義是什麼，他的答案卻很實際，一點也不科幻：「至少𠵱家有份工，安定好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