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周處是誰?在電影《周處除三害》裏,阮經天化身為懸紅通緝榜上的台灣三大重犯陳桂林,為避風頭銷聲匿迹潛伏多年,突然有天mood到想通了,終於肯去警署自首,卻發現自己淪為「廿八座大王」,「狂?邊度狂呀?𠵱家無人識你呀!」殺心再起,先殺過江龍,再殺地頭蟲,但求滿城風雨然後風光自首(殺)。陳桂林既是周處,也許亦是導演黃精甫的寫照。
遙想那個尚未有首部劇情片,而中港合拍片剛剛方興未艾的時代,以《福伯》揚名,憑《江湖》殺出一血路的黃精甫,其偏鋒另類一直教人難忘。但過去十年,經歷了幾波香港電影浪潮起伏,黃精甫一直缺席,恍如人間蒸發。有說在內地默默做電影幕後工作,或已離開電影圈子,時至今年,黃精甫終於帶着《周處》平地一聲雷,它不但象徵台灣黑幫片的新里程碑,也是港產片暴力美學的異地延續。惟導演本人一如既往隱秘低調,即使電影呼聲甚高,被譽為金馬獎大熱,他始終沒有亮相宣傳,於香港也沒出席任何「衣錦還鄉」的謝票活動。就在男女主角旋風訪港那幾天,黃精甫捎來筆訪答覆,談及了周處/他的前世今生。
■答﹕黃精甫:香港導演,睽違十年回歸影壇,以暴力新作《周處除三害》入圍金馬獎七大獎項。
■問﹕紅眼:專欄作家,影評人。《藝文青》總編輯。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
問:這個借用《周處除三害》典故寫成的殺人犯故事,是怎樣開始的?
答:我開始編寫劇本的時候,看了一堆資料,其中一個是台灣槍擊要犯,叫劉煥榮。他的經歷很吸引我。於是,我在圖書館找到兩本關於劉煥榮的書,一本是他律師的闡述,另一本即是他自己寫的自傳。之後,我愈看愈多,偶然發現一個台灣社會事件專題節目,名叫《台灣啟示錄》,其中一集就是講述劉煥榮。恰巧的是,節目中的模擬影片,竟然用上了 2010 年的台灣電影《艋舺》,戲中的主角就是阮經天。這個畫面讓我留下印象,但當時也沒有說必然是他。直到兩年後,《周處除三害》監製李烈撥了一通電話,我跟小天終於連上線。
問:阮經天在《周處除三害》的演出和造型,都與他過去的作品有很大分別,他有什麼特質令你覺得他適合此角色?
答:我記得當時他正確診,待在家中,不能出門,整個人的狀態很不好,談話中,我了解到那種不好的狀態不單單指身體,而是身心俱疲……於是,我們聊了數小時,最後聊到了榮格。掛線之前,我非常沒禮貌的說了一句:「小天,你能不能保持這樣,等拍完這個戲再好起來!」他輕輕笑了一下:「好呀。」他眼眶泛紅,我鼻子一酸,劇本裏面的「陳桂林」,就是他了。
問:你會怎樣形容「陳桂林」這個角色?
答:我不是要一個殺人狂,也不是要一個汪洋大盜,我想要的是一個「人」。作案時你會怕,餓了會大口大口,狼吞虎嚥,至親離開時會痛哭流涕,哭得像小孩。整個拍攝期,他把「阮經天」藏得很深很深,把「陳桂林」完完全全的亮在陽光下。
問:為何會將故事場景選定台北、台中和澎湖三地?
答:這個故事的概念源於2011年,那時候格局沒那麽大;直到2014年,曾(姓)監製的加入,想把故事發展成香港、韓國、日本三地拍攝。這個提議一出現,很多想法都回不了頭,我開始思考拍一個穿城過縣的公路電影;然而,在香港這個彈丸之地,是無法滿足這種格局的電影,所以,順理成章,就變成今天大家所看到的台北、台中、澎湖。
問:你跟台灣監製李烈是如何認識及合作?
答:在2014年,導演易智言拍了《行動代號:孫中山》,該片的監製就是李烈。經林育賢導演的推薦,我為該片剪了一條預告,算是彼此的握手禮。到2019年,林育賢再次引見,在台北跟李烈促膝詳談,聊了很多,覺得很投緣,便萌生了合作的念頭。
問:電影後半部分對宗教、邪教的批判相當強烈,什麼原因導致你有此創作意圖?
答:只能這樣說……我從小就對「宗教」很有興趣,也曾經走進過「邪教」的幽谷,幸運的是我沒有焚身火海,反而走過死間幽谷成了「新造的人」。但,當我以為跟「邪教」有着安全距離的同時,才發覺「它」無處不在,譬如「教育制度」。「教育制度」就是一種邪教。「教育」本身是一件神聖的事,但「制度」嚴重扭曲了這種神聖,把每個本身獨立思考的孩子訓練成一式化,要他、她們成為對社會利益最大的公因數,容易使喚又好管理,這不就是邪教的概念嗎?歪念會讓人忘卻道德,放棄人性,甚至超越恐懼。
問:過去多年,你似乎主力在內地發展,但感覺相當低調,回想這段時間有什麼深刻的創作經歷?
答:過去我只是在大陸拍過一部電影,就是《惡戰》。想想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到2018年拍了一個網劇《天目危機》,是大陸的投資,但整劇在東京拍攝。這些年,自己就像一條小魚,偶爾游向東,偶爾游向西;喜歡往一些其他魚不會去的地方鑽。但結果,不是死角,就是罅隙太窄,在創作上無法找到定位。我很感謝《天目》開啟了我大腦某部分的黑盒子。也要感謝監製周其良先生,給予我大量的自由度和保護。創作《天目》讓我開始接觸科學,物理和意識;同時在我身邊出現了一位物理學博士的朋友,他告訴我很多……聽起來天馬行空,但卻實實在在每天都發生的物理定律,令我慢慢理解到,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有一種原理,包括創作。
問:近年鮮少香港導演可以執導台片,你對當下台灣的電影工業有何感受?
答:我覺得台灣電影會慢慢好起來。因為它有一個自由的環境,創作的氧分就是自由。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優秀,而且非常熱血。
問:逐漸亦有香港電影人選擇移居台灣繼續發展,你有跟他們來往嗎?未來都會繼續在台灣發展嗎?
答:其實我也不是長期待在台灣。有時候會在香港。寫劇本的時候會在日本。但也有在台灣碰過香港的電影伙伴,亦不時出去吃飯聊天,說說廣東話。
問:有認識香港年輕一代的電影人嗎?有沒有什麼作品令你特別留意?
答:我常常留意香港年輕一代的電影人,我對他、她們非常有信心,我看到一種洗禮式的革新,也許是一種自省,又或者是內在的爆發力,每位都言之有物。
問:從香港、內地輾轉到台灣,你的電影創作心態有多少改變?
答:心態上沒什麼大的改變,我都是喜歡做一些別人不做的事;只是如前面所說,原理不一樣,自然創作出來的圖畫就不一樣。
問:《周處》在香港上映前出現劇本抄襲爭議,被台灣導演錢人豪指控「偷橋」,輿論紛起,讓你覺得困擾嗎?
答: 《周處》故事概念的真正原創伙伴,會在香港首映觀看影片,我十分緊張,希望他、她們喜歡。但由於事件已經進入了台灣的司法程序,在這裏就不能多說了。也許可參考之前的公開信,如下:「2020年8月,我完成了《周處》的故事大綱,全篇12頁紙,當時的片名原用了我的喜好《罪與罰》,及後開始籌備的時候改名為《周處除三害》。我想說的是……《復仇者之死》已經奠定「善、惡」三部曲的基調,也包括今天大家所看到《周處除三害》當中的故事結構、人物設定、大開殺戒、斬妖除惡,以致最重要的『宗教』部分,這一切都與《復仇者之死》一脈相承。如果說《周處》有抄襲的嫌疑……對,我承認抄襲了2010年的作品《復仇者之死》!未來的十年內,我會再抄襲一次,圓滿『善、惡』三部曲的遺願。」(節錄)
問:《周處》和《復仇者之死》是你的善惡三部曲,那麼第三部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目前在那個創作階段?
答:關於第三部曲,已有初步的概念,但關鍵是往下來的一段過程,我要採訪一位幾乎不可能訪問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