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輩支援達人}陳尚懿 撐過欺凌歧視 做樹窿聽心聲 同行互勉 分享情緒不可恥

文章日期:2023年11月12日

【明報專訊】伴隨太子園圃街雀鳥花園遊人喋喋不休的傾談聲,頂着熾灼的陽光,陳尚懿面無表情地緩緩走來,記者向他打招呼,他卻沒回應。再靠近時,他才留意到站在旁邊的記者,並勉強擠出一點點笑容解釋:「不好意思,我右耳聽不見,右眼也看不見,也笑不了。」這便解釋了為什麼他拍照時總是一臉冷酷,似是不近人情的模樣,比起一個即將碩士畢業的準社工,更像是個準備創業的老闆。可以想像,他年紀小時在學校跟其他孩子相處不會很容易,後來甚至成為欺凌和歧視對象,但他的際遇不壞,遇到可以同行相互同理的朋友,挺過去了。現在他到學校實習,看見受情緒困擾的學生,就似重遇當年的自己,會想辦法讓他們說出自己的故事。

腦癌康復者 曾是獨家村

電影《年少日記》故事觸及學童自殺的社會議題,剛巧呼應着近日接連發生多宗學童自殺事件。故事主角鄭sir(盧鎮業飾)發現匿名遺書後,試圖找出有自殺念頭的學生,戲中有句對白:「我未必幫到你,但我會陪住你。」也許對於面對情緒困擾的人,一雙樂意聆聽的耳朵和無條件的陪伴便是最有力的支援。陳尚懿是關注精神健康的義工組織「同行鳥」創辦人,問他該如何幫助出現情緒困擾的人,還沒看電影的他給了一個類似的答案:「其實只是留在他們身旁聽他傾訴,給他們可以哭出來的空間,已經是很好的方法。」他續說,往往他們把煩惱說出口的時候,心裏明白其實事情未必有解決方法,純粹需要一個宣泄和抒發情緒的空間,「我們念社工系的有一句話『client他本身就是自己問題的專家』,無人比他更明白自己遇到的情况」。陳又說,無論是社工、輔導員和臨牀心理學家,都只是作專業介入,幫情緒困擾者處理他們的問題。

文首描述過陳尚懿予人面無表情的初印象。嬰兒時期發現患上腦癌,他是一名腦癌康復者,左腦腦癌影響了右邊身體活動,蹙起嘴巴微笑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作為過來人,他對情緒受困的人感同身受,不過當初他並不了解「情緒」是什麼一回事,也沒意識到自己正面對情緒困擾,只是覺得「成日唔開心」。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他,在學時期也曾因而遭受欺凌或歧視。大概17年前,初上中一的他,面對陌生環境,不敢主動結識新朋友,後來一次午膳時間,見同班同學在操場上打波,便鼓起勇氣向他們打招呼,同學見狀迎面走來,陳尚懿還以為他們是要「say hi」,卻原來要「趕我走,叫我唔好一齊嚟玩」。打不進同學的圈子,校運會時他唯有自己「獨坐一行」,同學則坐在另一排,彷彿他們之間有道難以穿過的牆。

任實習社工 遇見「自己」

《被討厭的勇氣:自我啟發之父「阿德勒」的教導》一書中,提及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主張:「人類的煩惱,全都是人際關係的煩惱。」朋輩關係對大部分人來說,尤其在學時期,在煩惱的根源中應佔上一大席位。中小學時期,家人以外見得最多就是同學,「星期一至五都要見,上晝見到放學,差唔多見到夜晚」,長時間相處下來也會「日久生情」。中一剛開學幾個月還未「埋堆」的陳尚懿,慶幸跟同學共處久了,同學也慢慢理解他的身體情况,化敵為友。只是學術成績一向不太好的他中二留級,目送好友們更上一層樓,自己卻原地踏步,每日小息、午膳就在同一層的走廊徘徊,等待順利升班的朋友聊天,「升了班,大家有新的社交圈子,慢慢也疏離了」,他也漸漸封閉自己。

陳尚懿最近在一間band 3中學擔任實習社工,學校規定學生於小息和午膳期間必須離開班房,有些學生會到操場運動,有些則會到社工室玩桌上遊戲,就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了一名喜歡打羽毛球的中二留級生。這名中二生因為受到欺凌,不想融入新的同學圈子,陳尚懿就像是遇見曾經的自己。由於他親身經歷過,所以能推己及人,用同理心與學生同行,照顧和聆聽他們的內心世界,「正向咁叫佢開心啲係無用嘅,大家都知要開心,但係開心唔到嘛」。

校園欺凌或跟同學相處不融洽等情况,比想像中普遍。開學兩個月,陳尚懿說他留意到實習的中學有不少中一新生還沒習慣新環境,不懂得與同學建立關係;而高中生則傾向「收收埋埋」,有壓力也不會找人傾訴。陳尚懿也發現近日自殺事件頻生,不少個案是學生。

三考DSE讀副學士 終圓大學夢

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於今年7至10月接到51宗求助個案,求助者以青少年為主,該會又統計了同期發生22宗19歲或以下自殺死亡或企圖自殺個案,當中17人死亡,個案中的事主以學業、感情和家庭問題為主要困擾來源。他說,中三、中六選科時,學生對自己的未來或感迷惘、模糊不定,「不知道該如何決定,又不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加上中三升中四,即由校本課程變為DSE(香港中學文憑考試)課程,內容「好大差別」,有些學生難以適應,容易產生情緒困擾。

十多年過去,中學的回憶雖然變得模糊,但陳尚懿仍真切記得自己由中一至中六都是「試升」,從未試過以合格的成績升班,卻「有個mindset(觀念)就係一定要經DSE入大學,讀副學士就有啲風險,而且大家對副學士觀感唔係太好」。中五、六試過找暑期工,發覺以他的身體狀况,即使是體力勞動工作,也難獲聘用。那時學術根基不太牢固的他,有感自己作為殘疾人士,「入唔到大學就有好多工種都做唔到」,更堅定要讀大學的信念。「我每年DSE都加1分,16、17、18分」,陳尚懿報考3次DSE,幾年間每日只睡 4小時,也未能跨過心儀大學的入學門檻。「我覺得政策可以改變一代人,甚至不少人的行為模式同想法,亦好影響一個人的生活質素」,他認為好的政策,例如增加房屋供應量,對改善人的生活來說十分重要,因此他讀中學時一早「疊埋心水」要念公共行政,希望日後有分倡議政策。

起步比同齡人遲,「跟我年紀相若的都畢業了」,加上陳尚懿沒參加過迎新營,初入大學並沒認識新朋友。上課模式也跟他念副學士時不大相同,「asso (associate degree,副學士)兩年都對住同一班同學,但在大學就算一齊做過project都未必話好熟」,他那時經常「一個人坐喺度,一個人食飯」,身邊苦無可以盡訴心中情的朋友。

創「同行鳥」 讓人暢所欲言

改變是由他自己開始。後來他決心積極參加活動,結交了來自不同院校和學系、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發現周遭不少同學出現各方面的情緒問題,於是在2020年,其時大二的陳尚懿便跟好友同學創立「同行鳥」,訪問情緒病患者,舉辦「真人圖書館」活動讓他們暢所欲言,分享其情緒困擾。「我們不會對他們說的話加插任何批判,但會刪減跟自殺相關的內容,不然也算是原汁原味(在「同行鳥」的社交平台)分享出去」。或許對他們而言,約一半成員曾面對情緒困擾的「同行鳥」算是一個「樹窿」,既不是尋求社工或輔導員的專業輔導,也不是來接受臨牀心理學家的診斷,只是單純分享自己的故事,與聽眾互動交流,「知道彼此不是孤身一人,有同路人一起面對情緒困擾,打了一支強心針」。

其中一個分享來自陳尚懿的朋友,他以沒有露面和變了聲線的短片說出他的故事,他的話「沒聲沒畫」卻鏗鏘有力:「情緒是自己的指南針。」情緒的源頭是自己。陳尚懿有感而發:「正面的,負面的,開心,不開心,都是自己的事,反映自己內心有什麼需要。」下一步是要有勇氣處理情緒問題,才會尋求專業人士協助。一說到見社工、見輔導員、見臨牀心理學家、見精神科醫生,彷彿會「覺得自己有問題、有病」,陳尚懿說大部分人會先選擇跟親近的朋友訴苦,因此加強朋輩支援網絡十分重要,作為第一層的識別方案,視乎其情况再轉介至社工服務作分流。所謂朋輩支援,其實不算複雜,就是「當朋友說出情緒困擾時,給予無條件的關心,不要給他judgment(判斷)」,正如美國心理學家Carl Rogers創立的「個人中心治療」提出要「以人為中心」,着重真誠、積極回應和共情理解的態度。

既是受助者 也是施助者

「很多都市人怕麻煩別人,怕將自己的負面情緒說出來會影響別人」,一般人眼中的情緒困擾者傾向隱藏問題,逃避與人接觸,但出乎陳尚懿意料的是,很多人主動找「同行鳥」,說願意分享他們的故事,告訴他人「情緒分享並不可恥」,這也是陳尚懿成立「同行鳥」冀望傳達給大眾的信息。

跟不擅辭令的陳尚懿對談,開始時會以為他不太想表露自己曾陷入的負面情緒,說着說着會發現並非他不願分享,只是他對那段往事已漸漸釋懷,舊事重提時記憶碎片已不太完整,現在他對別人的評價並不在乎。不過念「政政」的他,並非專業輔導人員,以「同行鳥」身分工作時少不免會遭到質疑,為了令人信服和加深了解如何幫助情緒病患者,學士畢業後做了約一年企業傳訊工作後,轉而攻讀中大社會工作社會科學碩士課程。

去年陳尚懿因成立「同行鳥」獲得由義務工作發展局和民政及青年事務局合辦「香港義工獎」的「傑出青年義工」。「同行鳥」不單改變他的職業生涯規劃,也令他明白自己除了是受助者,也能是施助者,以其經歷告訴他人「情緒困擾不是一個人面對,是一群人面對」,就像雀鳥到了黃昏便會結隊飛行,這就是「同行鳥」的意義。來年6月碩士畢業,已屆三十而立的陳尚懿,願望是精神健康能得到更多人關注,「朋輩支援工作員」這個工種亦能恆常化,讓精神復元人士以過來人身分分享個人經歷,同時得到謀生的工作機會。

文˙ 姚超雯

{ 圖 } 馮凱鍵、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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