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谷村新司逝世的消息在上月傳出後，內地有不少網文報道，其中屢見提到谷村曾表示「上輩子我可能是個中國人」，不管谷村到底有沒有這樣說過，他至少確確實實的採用純五聲音階寫過幾首歌調佳構，例如《昴》、《This Is My Trial》和《儚きは》，它們在香港改編成粵語流行曲之後，亦頗知名，也許是這些歌調聽來似乎很中國，香港人聽了覺得很親切。本文嘗試賞析這三首佳構，向谷村新司致敬。
「純五聲音階」創作非中國獨有
所謂「純五聲音階」，就是不用fa音和ti音，以及這二者所有高低八度的音。由於從傳統到當代，中國很多歌調都是以「純五聲音階」構成的，因此不少華人以為「純五聲音階」歌調跟「中國風」可以畫上等號，但其實世界各地都有這種歌調，如英國的傳統歌謠Auld Lang Syne，印尼民謠Dayung Sampan（華語版有《甜蜜蜜》）、韓國民謠《阿里郎》等。日本人寫的就更多，甚至很演歌風格的《大川ながし》（華語版有《水長流》），竟也是「純五聲音階」作品。
用「純五聲音階」寫歌，是自我設限，一個八度明明有七個音可用，卻規定自己不許用其中兩個！然而對於高明的創作人而言，全不礙事，依然能寫出精彩的歌調來。
《昴》■音域頗闊 調式具陽剛氣質
先來欣賞一下谷村的《昴》，它有兩個粵語版：羅文主唱的《號角》和關正傑主唱的《星》，都曾很流行。
《昴》的音域頗闊，是一個八度加一個純五度，但由於是使用「純五聲音階」，實際使用的樂音僅有九個：l. d r m s l d' r' m'。
《昴》的歌調有一股昂揚的浩氣，這固然跟那頗闊的音域有關，也跟它的調式和樂音的鋪排有關。其調式算是宮調式或major，本身自具陽剛氣質。
從旋律結構看，《昴》是起承轉合加尾聲。「起」、「承」、「轉」各段都是弱起的，優點是有較強的衝力，彷彿有份毅力去探索或解決些什麼。何謂「弱起」，就是在比較弱的拍子起音唱，如「號角吹起」或「閉起雙眼睛」兩句歌詞，唱到「吹」或「雙」字才是強拍所在之處。
「起」、「承」加起來共四個短句，用音頗節制，最高的音只去到la音，應是想欲揚先抑，然而密集的音符聽來竟如千回百折，即使四句的頭六個音完全一樣，第二句和第四句也完全相同，卻不覺單調重複。原因應是四句都以mi為中心音，其餘的樂音在八度之內上下纏繞，造成這種效果。「轉」段音符趨疏，形成疏密對比，又轉向高處發展，先是以八度大跳亮出頗高的do'音，境界開闊，繼而再推出最高的mi'音，像是「欲與天公試比高」。這是十分富魅力的高潮。
「合」段也精妙，so ─ mi re mi do（詞是「盼待和平」或「縱步獨行」）乃是前兩小節的「頂真」，這處變為強拍起音，氣度恢宏，還跟之前的弱起形成對比。然後緊接的乃是先前已出現過的第二或第四短樂句，這絕對是「合」段的寫法，卻甚奇巧。「合」段的後一半樂意再向上揚，恢宏的感覺遂又增強。
歌調的尾聲，羅文的《號角》是依原曲的，倒是關正傑的《星》有所改動，不知讀者有否留意。無論如何，氣勢一樣磅礴。
《This Is My Trial》■ABA曲式 升調推高情緒
谷村另一首純五聲音階歌調創作《This Is My Trial》，亦有粵語版，是梅艷芳主唱的《孤身走我路》。說來，歌調雖是純五聲音階，伴奏音樂的背景旋律是可以並非純五聲音階，甚至編曲內加進搖滾元素亦無不可。《This Is My Trial》／《孤身走我路》就正是這樣。
《This Is My Trial》的音域比《昴》窄一點，卻也有一個八度加一個純四度，實際使用的樂音僅有八個：s. l. d r m s l d'。所用的拍子是流行曲較少見的六拍八，基本曲式是ABA。歌曲的尾後部分運用升調把情緒推向更高漲。
六拍八的拍子偏柔，或者由於調式仍是宮調式，以及歌調中長音不少，是以頗有些深遠、遼闊之感，加上富於力量的編曲，唱來是頗有不屈不撓之精神。
歌調旋律的鋪排，甚有層次，開始的兩個短句：「孤身走我路 獨個摸索我路途」，是在低音區進行，連so音都未見。到A段的後半，才出現so和la，情緒因而高漲了些。全曲最高的do'音，到B段才亮相，但它兩次俱一閃而過，並且是放在弱拍之處，因而是很微弱的高潮，喟嘆多於吶喊。《孤身走我路》填在這最高音的字有四個：「心」、「遍」、「都」、「得」，只有「心」屬實字，其他三個都是虛字。
《This Is My Trial》歌調的一大特色是連環頂真，像是連綿不斷。A段一整段都是用這種手法，B段的後半部分也是這樣。所謂「頂真」，是指相鄰句子前句末尾一兩個音跟後句開頭一兩個音相同。讀者可參看以下兩段歌詞及附記的樂音，便應能知個大概：
「孤身走我路（l.），（l.）是痛苦卻也自豪（s.），（s.）前面有陣陣雨灑下（m），（m）淚兒伴雨點風中舞」
「心中痛苦（dr），（dr）無從盡訴卻自流露（m），（m）風中的（r），（r）纖瘦影（r），（r）悠然自顧」
相比起山口百惠唱的日語原曲，《孤身走我路》因為一些微調，音調是中國化了些。比如一開始那個短句，山口唱的是m m m m d l.，阿梅唱的卻是m m m r d l.，一音之別，卻圓轉流麗多了。
《儚きは》■結構精巧 大小音群相扣
谷村的第三首純五聲音階名作《儚きは》，粵語版有張國榮主唱的《有誰共鳴》。這歌調的音域更窄一些，只有一個八度加一個大二度，實際使用的樂音僅有七個：d r m s l d' r'。調式則仍然是宮調式。
雖然只使用七個音，但這歌調卻寫得短小精悍，不但動人，結構更十分精巧。它還有兩項特色，第一項是歌調分兩段，長度卻不同，A段長八小節，B段長十二小節。第二項是每個樂句內都無大跳音程，唯有句與句之間有大跳音程。由於樂句內無大跳，情緒較平和內斂，但憑藉句與句之間的大跳及高潮的設置，歌調還是有較激揚的時候。
《儚きは》在結構上怎樣精巧？重點是採用了甚多的小音群再現，使歌調中的樂音環環相扣以至遙遙呼應，因而增添幾分纏綿和優美。中國民間音樂創作有幾道常用板斧：「連珠」、「頂真」、「回文」、「同頭」、「合尾」。「連珠」即是小音群迅速再現，「頂真」屬「連珠」的一種，前文談《This Is My Trial》已有說及，「回文」則是順序唱或逆序唱都依然是那個音群。「同頭」、「合尾」，顧名思義是兩樂句開頭或結尾有相同的小音群。《儚きは》是十分高明的使用了這些板斧。為了讓讀者可以一目了然，特別編製了一個「旋律簡析圖」（見另圖），圖中所有紅色及橙色弧線括着的，都是回文或近似回文的音群，其餘的圈框及底部的粗線等，都是要呈現各種大小音群的再現。這個圖驟眼看眼花撩亂，但正好見出結構上怎樣環環相扣。又，為了照顧讀者，圖中的節拍是簡化了的。
前文說《儚きは》使用的音僅有七個，而A段已用了六個。歌調是閃開重拍開始的，感覺不大穩定，它衝上高音do'，又以回文形式退下來，然後是退而復退，退到最低點。這彷彿是想要費力追尋些什麼，卻感難捉摸，並且力量很快消減。B段在強拍處起音，感覺踏實，但首個樂句只用四個音，並因「宮」（do）音缺席，產生調性游移的效果，感覺上可以是低了四度的r' r' r' d' r'，d' r' d' l l s l ，而這恰成為第二句邁向高潮的好鋪墊，然而第三第四句又回落到低音區處徘徊，尤其是第四句（詞是「矛盾是無力去暫停」），僅在re、mi、so三個音之間以回文形式打轉，就如受困般。第五句（詞是「風也清晚空中我問句星」）其實是第二句的變化再現，節拍調整成弱起，句末也多加三個音，使這個高潮樂句氣息更深長，更感鍥而不捨，無奈最後仍是退回最低點。
冷門佳作 借鑑中國民歌句式
簡略賞析過谷村這三首純五聲音階作品，會發覺三首在曲式上都比較獨特，不是當年常見的AABA曲式。反過來，也正好使這三首作品各具特色！
走筆至此，意猶未盡，還想多介紹一首谷村的冷門純五聲音階作品，粵語版有關正傑灌唱的《惜別歌》，亦是很冷門的歌曲。從網上的資料看來，關正傑倒是非常喜歡這首《惜別歌》。這首歌的原曲，網上以訛傳訛，到處皆說是《ファイアフライ-蛍-》，以至真實答案難尋。筆者很感謝資深關正傑迷Ellen賜告，始知原曲於1981年，在北京工人體育館舉行的「Hand in Hand北京」演唱會（日本方面稱它為「日中友好Hand in Hand Concert」）上唱過，卻沒有出版過。原曲的名字是《Alice》，也是谷村新司所屬的樂隊的名字。這歌顯然是銳意有中國風的，以三拍子來寫，整個歌調只有三大句，非常簡練，相信是借鑑中國民歌的一種一上句二下句的句式結構來寫，寫得十分成功。
其實，把不同的音階用於同一作品內，是可以構成小小對比的，比如在《花》（粵語版是張國榮的《共同渡過》）這首歌之中，谷村在頭段和尾段是用純五聲音階的，但居中的一段卻是用非五聲音階。我們的顧嘉煇也是精於此道，比如其名作《啼笑因緣》和《忘盡心中情》，俱是主歌用純五聲音階，副歌卻用非五聲音階。
《號角》 羅文
詞：鄭國江 曲：谷村新司
號角吹起 烽煙遍地
良民田園盡棄 顛沛流離
但見頹垣敗瓦 烽火滿地
下看繁榮鬧市竟變一廢墟
啊～充滿血淚
恨痛莫名 嘆息唏噓
誰人要 烽煙遍地
故都新市 一朝粉碎
盼待和平 結束紛爭
再不要興殺機
期待仁愛 盼再睹 一絲生氣
號角吹起 烽煙遍地
良民田園盡棄 顛沛流離
但見頹垣敗瓦 烽火滿地
下看繁榮鬧市竟變一廢墟
啊～充滿血淚
恨痛莫名 嘆息唏噓
誰人要烽煙遍地
故都新市 一朝粉碎
盼待和平 結束紛爭
再不要興殺機
期待仁愛 盼再睹 一絲生氣
啊～充滿血淚
恨痛莫名 嘆息唏噓
誰人要 烽煙遍地
故都新市 一朝粉碎
盼待和平 結束紛爭
再不要興殺機
期待仁愛 盼再睹 一絲生氣
重獲仁愛 這世間 佈滿生氣
《星》 關正傑
詞：鄭國江 曲：谷村新司
閉起雙眼睛 心中感覺清靜
再張開眼睛 怕觀望前程
夜冷風更清 這一片荒野地
沿途是岐路 我方向未能明
啊～不見朗月
導我迷途 只有星
啊～～荒野路
伴我獨行是流螢
縱步獨行 沿途寂靜
似只有呼吸聲
緩步前往 決意走 崎嶇山徑
踏過荊棘 苦中找到安靜
踏過荒郊 我雙腳是泥濘
滿天星光 我不怕風正勁
滿心是期望 過黑暗是黎明
啊～星也燦爛
伴我夜行 給我影
啊～星光引路
風之語 輕輕聽
帶着熱情 我要找理想
理想是和平
尋夢而去 哪怕走 崎嶇險徑
啊～不見朗月
導我迷途 只有星
啊～星光引路
風之語 輕輕聽
帶着熱情 我要找理想
理想是和平
尋夢而去 哪怕走 崎嶇險徑
明日誰步過 這星也帶領
《孤身走我路》 梅艷芳
詞：鄭國江 曲：谷村新司
孤身走我路
獨個摸索我路途
寂寞滿心內
是誰在耳邊輕鼓舞
我要唱出心裏譜
我已決意踏遍長路
跟心中拍子
傲然獨舞永沒停步
不想管終點何日到
孤身走我路
但信心佈滿路途
路仍是我的路
寂寞時伴我影歌中舞
孤身走我路
是痛苦卻也自豪
前面有陣陣雨灑下
淚兒伴雨點風中舞
哪怕每天都跌倒
我信我會走得更好
心中痛苦
無從盡訴卻自流露
風中的纖瘦影悠然自顧
孤身走我路
但信心佈滿路途
路仍是我的路
寂寞時伴我影歌中舞
孤身走我路
是痛苦卻也自豪
前面有陣陣雨灑下
淚兒伴雨點風中舞
哪怕每天都跌倒
我信我會走得更好
心中痛苦
無從盡訴卻自流露
風中的纖瘦影悠然自顧
孤身走我路
但信心布滿路途
路仍是我的路
寂寞時伴我影歌中舞
孤身走我路
獨個摸索我路途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