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月初,在中文大學的畢業禮當天,有人在校園範圍內把有關青少年壓力的字句貼在身上。他寫下:「理想破滅」、「冇人傾訴」、「集體創傷」……呼籲學校和公衆關注。社運過後3年、疫情復常大半年,近期香港學生自殺個案急增,港大防止自殺中心統計,單在8至10月就有22宗,比去年同期翻倍。上周在立法會公布的最新一份《精神健康諮詢委員會工作報告》亦顯示,近六分之一15至24歲青少年過去曾出現精神疾病,當中近四分之三卻沒有接受任何形式的專業協助。精神醫學系教授、醫生、資深社工和心理學家分別向記者表示,香港迫切需要更前瞻的措施;而解決方案不用外求,過去本港已有不錯的嘗試。
先找出不求助原因
精神疾病和自殺的成因複雜,通常不會有單一原因。港大臨床醫學學院精神醫學系講座教授、精神健康諮詢委員會委員陳友凱感嘆,個人或家庭因素會影響疾病風險,如有些人小時候可能有創傷經歷,也可能會遺傳精神脆弱性,而精神病的患病風險會累積,「如果一個人有少少脆弱性,而性格比較硬淨的話,一般不會有問題;但若遇上疫情,要隔離在家,壓力超過了他的應付界線,就會出現問題」。他認為,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變化,是理解青少年壓力的途徑,即使科學上沒辦法證實,也值得參考。
陳友凱說,需要精神健康協助,但沒有尋求協助的情况,在青少年群體間特別嚴重。他總括過去超過20年治療青少年精神健康的經驗指,除了擔心被標籤,青少年對精神疾病的錯誤認知,也造成了他們缺乏協助的情况。實際上青少年處於腦部發展的最後階段,是患精神疾病的最高風險時期,但青少年通常沒有明顯身體疾病,常誤解這樣就等於精神也很健康。
研究:太貴、不知哪裏找
港大社工系助理教授(研究)王名彥,與陳友凱等學者今年在學術期刊The Lancet Regional Health -Western Pacific發表的研究*提到,在患精神疾病的青少年中,只有38.7%認為有需要尋求心理輔導。他們亦問及患精神疾病的青少年不尋求協助的原因,收到的回應顯示,57.3%表示不求助的原因是專業服務太昂貴;54.3%認為跟朋友或親人談天就足夠;34.6%表示不肯定治療是否有效;亦有不少青少年表示可以自己處理、不知道要去哪裏、尷尬和害怕求助影響學校或職業生涯。
臨床心理學家、本地精神健康慈善機構Mind HK(香港心聆)行政總裁凌悅雯博士就形容,香港過往的青少年精神健康服務的狀態,是一種資源錯配:政府、社福機構旗下青年中心的職員不夠認識精神健康,同時,精神健康綜合社區中心又不擅長輔導青少年,一般只綜合地服務青少年、成人和長者,未能好好應對需要用更長時間建立關係的青少年輔導特點。
* Prevalence, time trends, and correlates of major depressive episode and other psychiatric conditions among young people amid major social unrest and COVID-19 in Hong Kong: a representative epidemiological study from 2019 to 2022
資源緊絀 轉介需時
同為精神健康諮詢委員會委員,資深社工、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社區組織幹事阮淑茵指出,委員會6年前成立時,委員已經有共識,認為青少年、兒童的精神健康服務多年來都不足夠,並從這方面建議新措施。不過,她認為雖然委員會已推動不少新措施,但仍未能拆解青少年、兒童精神健康問題的癥結。
前食衞局(現醫衞局)聯同其他部門,在2016年起開展「醫教社同心協作計劃」,現在於210間學校提供由醫管局精神科護士、專責教師和駐校社工組成的跨專業團隊,支援有精神健康需要的學生。阮淑茵認為計劃成效不太好,很多時僅關注學生的學習進度,缺少關懷其他方面的精神健康需要,而且計劃仍未覆蓋所有學校。現時多數學校只靠駐校社工提供輔導,但即使社工能夠識別有服務需要的學生,也沒有足夠資源和時間跟進,能給予的輔導亦不夠深入。
阮淑茵分享道,要讓青少年願意接受幫助,服務必須能給他們信心,覺得可以真正幫助自己。當駐校社工未能持續跟進青少年的需要,公營精神健康服務資源又非常緊絀,要經政府醫院普通科門診或私家診所醫生診治,評估後覺得需要才會轉介,輪候時間漫長;青少年難免對求助失去動機。
營造自在輔導環境
陳友凱以自己3年前開展和統籌的「賽馬會平行心間計劃」為例,說明如何營造一個讓青少年自在的輔導空間。他和團隊跟8間青年中心合作,邀請年輕人參與空間設計,把以往沒有被充分利用、多數只有小學生放學後,用來做功課的活動空間,變為輕鬆的輔導場所「平行心間」,並向學校和社區推廣。在「平行心間」可以下廚、玩遊戲、開派對或做健身,毋須預約就可使用。
這個計劃為社工培訓,以及安排精神科醫生定期到訪,在平行心間與青少年結識後,再邀請他們做簡單評估,了解他們對精神健康服務的需要程度。陳友凱解釋,「我們的目標是當年輕人覺得心裏不舒服,會願意進來聊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會覺得這個空間能幫助他紓緩負面感受,不用到醫院也能接受幫助」。
冰冷、蒼白和缺乏生氣的診所及醫院,自然不能吸引青少年主動求助。不過,有參與計劃的社工指,發現色彩繽紛的裝潢,也不是他們想要的環境。在青少年建議下,8間「平行心間」的牆壁、地板或家俬的顏色,全為大地色系,黃、棕和綠等,給人恬靜感覺。
陳友凱指,青少年可能不會立刻講自己的情緒問題,只會在有信任的時候才願意分享更多。團隊內的醫生和社工,可以在這樣的接觸模式下,持續跟進青少年情况,若有懷疑就提供輔導,減低情况惡化至必須看精神科醫生或吃藥的機會。目前計劃仍屬先導階段,陳友凱希望最終把規模擴展至全港139間青年中心,恆常運作。
「平行心間」計劃在3年間接觸超過1萬多個青少年,他認為成效非常好。另一邊廂,他指提供多種求助途徑也很重要,如網上輔導平台,可降低青少年的求助門檻,應該繼續採用。
資助多次使用專業服務
阮淑茵所屬的社區組織協會,曾經在2019年8月推出「港講訴Time to Heal」計劃,安排有需要的青少年接受義務臨床心理評估及治療,再直接資助7000元尋求心理治療或精神科醫療,讓青少年有更多機會和更快得到專業協助。
在這個計劃申請資助的青少年不需要呈交很多個人資料,只需由社工填寫姓名、身分證首4個字、年齡和居住區域。阮淑茵說,這是為了讓求助者覺得自在些。另外,計劃允許不同類型的輔導方法,看專科醫生、臨床心理學家,或做音樂、藝術治療皆可,更能符合不同青少年的性格傾向。
對比台灣衛福部在8月推出「年輕族群心理健康支持方案」,資助15至30歲人士3次免費輔導,阮淑茵說Time to Heal的模式更優勝,因為金額可以讓青少年接受輔導的次數更多,以一般精神科醫生的門診費用700至800元來計算,可以輔導約10次。「如果次數不夠,讓青少年覺得到喉唔到肺,問到一半就要停,或者自己負擔不起之後的覆診的話,那他們可能會寧願不開始,索性放棄。」
可惜,轉介不少青少年使用計劃的社工向阮淑茵表示,計劃雖然能幫助青少年的情緒需要,但社聯的資源只足夠維持計劃短期運作,現在已停收資助申請。阮淑茵表示,如果政府真的想解決青少年健康問題,應該要有承擔,推動更多類似的公私營協作服務。
及早介入 降低醫療成本
前線精神科醫生、港大臨床醫學學院精神醫學系臨床教授黃德興有份參與「平行心間」計劃,他說自己常採用「4ups」模式。先跟青少年warm up(熱身),表達自己是醫生,是來幫助他們,不是來給他們考試;再open up(打開心扉),聆聽他們的煩惱;如果青少年還未完全傾訴煩惱,則follow up(跟進),順應提及的病徵,再解釋他們面對的處境與病徵之間的關係;最後round up(總結),提醒情緒問題、精神疾病是可以解決,亦可以跟家人、學校溝通,一起協助青少年渡過難關。
上述方法能夠完整地輔導青少年,但公營機構的醫療和輔導人員,很難有這樣充裕的時間。很多精神科醫生和輔導員,長期需要處理多宗個案,能夠給予每個病人的診症或輔導時間,可能只有10多分鐘。
黃德興說善用更多公共資源,資助有需要的青少年使用精神輔導或治療服務,不失為一個選項。他強調,對於任何資助計劃,可持續性相當重點。若資助能鼓勵青少年,在精神疾病發病早期及時求助,比起在病情變得嚴重後再介入,需要的成本或會大幅減低,長遠而言對社會生產力也有好處。
陳友凱補充,公營精神健康服務資源不足,起碼在短期內很難改變,因此試行新服務模式,嘗試緩減公營服務供不應求、不切合青少年需要的情况,非常重要;直接資助青少年使用私營服務,或更有系統地跟進計劃,都是政府未來應該考慮的政策方向。
【青少年健康篇】
文˙ 梁景鴻
{ 圖 } 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