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邊是兩條想要衝破透明膠袋的金魚,一邊是在灰暗城市中頹廢生存的女孩。在一場夏日暴風雨來襲香港時,他們都想要回到自由快活的狀態。這是3位動畫人陳嘉言(Ellis)、黃曉傑(Jay)和郭永堅(Donald)筆下的動畫故事《夏夢迴》,也是他們在缺乏支援的香港動畫業界,突破地域、資源限制的創作嘗試,最終得到第60屆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殊榮。但即使金馬獎為他們的創作「開大門」,也不代表可以馬上開拍第二條動畫;接下來要怎麽延續動畫夢,才是真正挑戰。
逃脫的機會
Jay是個對動物特別有興趣的畫師。《夏夢迴》是他的漫畫《出走》改編作品。他用自己印象深刻的魚類生長習性,解釋《夏夢迴》名字的意思:「有些魚在河中出生,大個會游向大海,但成年之後又會返來繁殖,還要是同一條河,是一個loop。」動畫中,作為主角的魚卻是人工繁殖的觀賞金魚。在通菜街(金魚街)等待被販售的觀賞魚,無法完成這種迴游,因此它存在於夢中。
他們選用金魚,是因為這種魚類最初在中國培育,恰好配合華語動畫的設定。金魚街水族店把金魚一袋袋掛在舖前鐵網架的景觀,也是港人的集體回憶。牠們被困在塑膠袋內,但袋外的行人也好不了多少,同樣被困在停滯的城市中,要讓自己磨去棱角,符合社會規條。作為另一主角的女子「夏天」,是個在金魚店工作的厭世少女。牆上「肯定要的才可撈出來!」告示,除了反映香港的服務態度,還透露她身為店員的無趣生活。她在童年時曾是活潑女孩,但現在卻叼着煙,空洞地看着街外;潮濕悶熱的空氣是一層無形的膜。
《夏夢迴》與《出走》的故事骨幹一樣,是兩條金魚想從當前觀賞魚的狀態,變回野生動物,重獲自由。Jay在《出走》故事大綱寫下:金魚原本不是這樣的,不止為人類觀賞而生。在牠們的傳說中,如果金魚能找到機會逃脫,在5個世代後方可以歸化大自然。在《夏夢迴》中,Jay為故事加入女性視角。正當兩條金魚望着金魚舖中同樣惆悵、記憶被壓抑的少女時,颱風即將吹到香港;混亂是金魚逃脫的大好機會。
成員遍各地 線上遙距製作
與這個創作三人組的訪問約在香港時間的深夜,原來當時只有Donald在香港,Jay在外地短暫工幹,Ellis則已經移居歐洲任職業畫師。Ellis笑着說,他們最近一次見面,已經是金馬獎頒獎典禮,「出席典禮前,主辦方想要我們的工作照,但我們的合照,恐怕只有Google Meet上的熒幕截圖」。得知這條動畫片是全遙距製作,連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都吃了一驚。
Donald是《夏夢迴》的監製,負責統籌和跟進流程。Jay和Ellis是導演,Jay主要處理動物和背景,Ellis負責人的動畫;故事板的工作則一人負責一半。Donald解釋,其實自己在2012年畢業後,沒有多做動畫創作,要到2021年得到「動畫支援計劃(ASP)」支持,與Jay共同製作動畫《對倒》,才重拾理想;此前他較多與Jay合作做商業項目。
在Donald和Jay透過香港動畫界知名Instagram賬號「洋葱鬼」,為《對倒》招募動畫師後,才與同在理大數碼媒體系畢業的師弟Ellis第一次合作。當時,Ellis已經在西班牙發展事業,與香港相隔7小時時差。運用白板軟件miro統整團隊各人概念,又用視訊軟件開會,他們已經非常習慣遙距協作。
Donald說遙距協作的難度,在於找到有默契的畫師;大家要有差不多的文化背景,才能有創作共識。Ellis就認為,如何管理衆多藝術家(畫師),在期限內交到作品是一大挑戰。《夏夢迴》在2022年得到ASP資助,屬於最高難度的第三組別「10分鐘的專業劇情動畫」,但製作時程同樣只有半年。在動畫製作開始後,他們的團隊人數愈來愈多,每天要開兩個定時會議,與來自法國、墨西哥、英國、台灣、香港和內地的團隊成員溝通。
他們沒有把時間限制視為死症,反而嘗試新的製作模式,取消行內常用的「清稿」步驟(在確定畫面後重新描繪),節省工序之餘,還能呈現每個背景師的原始筆觸。Ellis續指,「我們feel到每一個artist,在畢業後都在等一個機會,去表現自己的創作熱誠。他們積累了很多技藝,有些人想畫得潦草、開放、狂野些,撞顏色陰沉些,但在商業製作上不能這樣畫」。《夏夢迴》成品風格接近啓發Ellis深遠的日本動畫導演湯淺政明,筆觸狂野、背景潦草,敘事手法也是超現實。還邀請到歌手謝安琪為少女配音,以及香港獨立音樂人Room307(本名Allex Chan),為電影創作讓氣氛從壓抑變為釋放的主題曲。
抽離現實 動畫表達更多
《夏夢迴》沒有既定結局。作者沒有告訴觀衆,到底金魚能不能衝破膠袋,少女又能不能脫離混沌生活,找到亂世中的生活意義。故事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語句:「係時候返去啦」,觀衆要自行解讀。Jay說,他喜歡用故事跟觀眾交流,而如果動畫的起承轉合很明顯,人們看後少會回味,「現在的結局是完美的」。
對於Ellis來說,動畫過癮之處,在於能觸及內心深處。「我去到不同地方,看到森林、湖泊和動物屍體,我有靈感就可以去畫去做,是自由的。」Jay形容,動畫與現實的微妙距離,讓他覺得過癮。他經常有不同幻想,透過動畫,他可以用與現實距離較遠的方式表達,但又不是完全抽離,「觀衆明知畫面是假,但又會有真的情感」。
曾經拍攝實景短片的Donald說,在實景短片中,演員的表達直接,姿勢、表情、眼神和皮膚,都能給觀衆直接的視覺反應。正正因為動畫是畫出來的,比較間接,創作者可以發揮的、表達更多。Ellis補充:「比如人是肉色的,但在動畫裏面可以是粉紅色。用實景拍出來的話,人們可能會想是不是鏡頭壞了,但在動畫中這可以代表更多意思,顏色配搭得自然,讓觀衆不會覺得怪怪的,更可以去探索選擇這組色彩的原因。」
投入商業創作≠向現實低頭
香港本土製作的動畫比日本和歐美少見。上一部香港動畫電影,已經是2019年的《大偵探福爾摩斯:逃獄大追捕》,劇集則是年代更久遠的《老夫子》。Ellis指,香港動畫進程緩慢,但不是因為沒有資源,而是因為各行各業覺得美學不重要,整個環境氣氛不重視藝術,除了動畫,電影、動畫、插畫和文學圈也在萎縮。這也是他在2016年離開香港到法國高布蘭動畫學院進修的原因,希望歐洲的創作環境更適合自己。
與Ellis同屆在理大數碼媒體系畢業、有志投身動畫創作的5到6個同學中,大概只有1、2個還在行內。「視乎用什麼不同途徑接觸animation,做電影圖像、廣告、3D、motion graphics的都有。但真正做動畫電影的是零,香港沒有這個產業。」Ellis肯定地說。
拍一齣動畫有固定開銷,對香港觀衆來說,金額可能非常高。視乎複雜程度,每分鐘的動畫可用上數十萬港元。但Donald指,我們不能先入為主,覺得金額高就是「燒錢」,而要理解動畫製作涉及很多流程,要有足夠製作成本才能給畫師合理回報。Ellis認為,很多時候人們低估了動畫的難度,動畫是從零開始,由一個念頭發想,到決定劇本、風格、視覺元素和合作模式。繪畫也要對人體或動物的姿態掌握準確,同時不能機械地做,因為畫面要富有情感。
不過,Ellis亦指,當動畫創作的環境如此艱難,仍有這麽多這麼多學生選擇讀動畫,證明動畫一定有吸引之處;關鍵就在,怎麽找到自己的出路。商業動畫是Jay和Donald主要的收入來源,他們的心態是,在商業工作上也完全投入,保持熱誠、真誠,尊重自己的出品。Jay不覺得這是向現實低頭,反而視商業項目為練習,不去看輕這件事。Donald補充,「可能藝術相關的事情,必須有商業成分才可以sustain,沒有資源不能做下去。要結合商業市場,有個value創作才可以expand,要抽離晒完全獨立、成仙吃風都生存到?我們不是這種」。
與《夏夢迴》的結局一樣,創作三人組的未來走向也是開放式的。Ellis說:「現實是,贏了金馬,也不等於馬上可以拍第二條片。」他感嘆,自己當然很希望可以全職做動畫電影或劇集,或可以負責較大型的動畫製作,但前提是先要累積人脈和作品集。《夏夢迴》曾參加西班牙、意大利、荷蘭和台灣的影節,曾向「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和「金馬創投會議」提案。目前,Donald已聯絡台灣的串流平台安排動畫上映,亦透過法國發行商在當地放映,至於香港就正等待私人放映委約。
《夏夢迴》打開大門
接下來,他們未必有機會申請下一屆的ASP資助,因為每名導演只能申請一次資助計劃。他們會繼續協力創作,各人的項目也會有交集,但Ellis未敢明言將來,僅道策略是「當古仔夠好,就去參加影節,去pitch、敲門,找尋資源」。當有投資人看重自己的劇本,才有機會拍下一部動畫片。然而他說不用灰心,「做完這次,我們已經為自己開了大門,讓大家看到,香港動畫是可以表達細膩感受。希望動畫的14分鐘裏面滿滿的回憶和情感,觀衆都能感受到」。
如《夏夢迴》結尾所述,動畫是獻給「給那顆未被腐化的初心」;這三位和更多的動畫人,也正在渾噩環境中,嘗試打破各自的桎梏,若「不夠氧氣,那就張大一點嘴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