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轉眼就是4年一度的台灣大選,上屆選舉的時候正是疫症前夕,這4年也真的像天翻地覆。特別是活在香港,經過這幾年的變化,人和政治的關係好像所剩無幾,又或全然變成了單向的關係。忽然間看到台灣人如此投入政治,政治與人的關係是如此緊密互動,我的第一反應不是羨慕,而是用了好些時間才能消化和理解。
在截稿前還未看到選舉結果,但無論勝負,肯定的是同時都有很多人高興和很多人失落。畢竟在過去幾星期各黨派的造勢會上,不同城市每場晚會都站滿落力叫喊「凍蒜」、揮動手上旗幟的支持者,他們各為其主但一樣投入,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這是聲音立體、意見多元的體現,也就是民主的意思。
但所謂民主其實應該有更多重的意義,並且需要通過不斷的推敲和挑戰,才能得出民主的真正價值,而不只是簡化成為一場選舉、千萬張選票、票多者勝的一個結果。所以觀察選舉,一方面可以最直接地從造勢會裏感受大圍爐的熾熱,政治人物的演說和演說中的抑揚頓挫,巧妙地搭配燈光和音效,都把場上數以十萬計的每個人的毛孔和血管擴張起來,那裏的空氣也是充滿熱度。
選舉疲勞
但現實上我們不能忘記,這些「選舉騷」只是政治的一小部分,就算真的有數以十萬計的人走上街頭,更多人其實選舉疲勞,討厭每兩年就一次鋪天蓋地的政治動員,對這些選舉晚會敬而遠之,這些人其實才是多數。我來台灣看幾場選舉晚會,台灣的朋友都笑說我比台灣人還要「台灣」,因為他們早就厭倦。所以到頭來、參與和觀察這些競選,其實也不是真的「很台灣」的。當然,在台灣社會中還是有一部分人會熱中參與選舉造勢,台灣人對民主選舉的投入程度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無論是在這些競選活動中力竭聲嘶,還是在投票日動身投票,每個人都用行動來肯定選舉制度。
像在早兩天的選前之夜,我跑了3個政黨的3場晚會,就看到今屆選舉老中青三代都一樣參與,而這正是因為柯文哲的參戰,為台灣政治帶來了實實在在的變化。以往藍綠兩黨,藍營從來都跟年輕人絕緣(真的,就算蒙着眼睛,單憑現場的空氣也可以知道是去了國民黨的活動),而綠營算是可以勉強吸引到一些年輕人參與這些傳統的政治活動,但年輕人的比例也不算多。這次柯文哲在凱達格蘭大道的晚會,街上都是20、30歲出頭的年輕人,頭上戴着小草飾物,寓意小草集合可以化成森林。柯文哲的出現,填補了兩黨之間的空白,以往台灣什麼都是藍綠,但對很多人來說,還是希望政治可以有藍綠以外的可能。是否真的做到、如何做到是一回事,但至少這是不少人的希望。而這些人的希望,即使在這次選舉中沒有實現,但世界歸根結柢都會是他們的。
不過,每個社會都會有所謂的主流,也就是最傳統的政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屬於我稱之為「傳統政治動員鏈」的一部分,地方網絡、上旅遊車、參加造勢、吃流水宴、一起投票,而這群選民又當然地以老年人、國民黨支持者為主。「地方網絡」的顏色跟最後投票的選擇直接掛鈎,這是民主多元之中最簡單的一種關係。但同一時間,更多的選民最後投票,背後還是有各種各樣思考,就算最後跟阿公阿嬤投了同樣的票,但思考邏輯都不盡相同。所以,當選舉觀察的另一方面,是想深入了解為什麼選民最後投票給某個候選人、背後的原因是什麼的同時,我們還需要探問的是:這些相同(投票的選擇)和不同(投票選擇的原因)在代議制的民主中,其實有多大的意義?
這次來台灣,我把握時間找不同的台灣朋友碰面,想聽他們的想法,看看各自在過去4年的生活過得怎麼。我有一個在桃園賣威士忌的朋友,以前常去他店裏喝酒聊天打發時間,總是談到威士忌愈來愈貴但品質卻沒有變好,事隔幾年,趨勢也好像沒有什麼改變。這次我去店之前,他跟我說,店裏現在都沒位子坐了,囤積的貨都擺滿舖頭。疫後復常的一年生意都不好,其中一個大原因是很多人都瘋狂外遊,大部分人的消費都花在外地,自然影響原來的生意,所謂報復式出外旅遊是不同地方都要面對的問題。
我知道他的政治取向偏好藍營,始終是做生意的人,這一點都不奇怪,但我還是問他怎樣看這次選舉、有什麼想法。他說,每個人的政治取向,多少就像宗教,信了某種宗教,很少可以有根本的轉變。他說自己從來都是藍色,但近幾年也實在對國民黨的立場感到卻步。這次有柯文哲的出現,或許對不少選民來說,是一個新的選擇、一個可能的新景象,不過他也說,柯文哲應該不會夠票吧。我一邊聽他說,一邊在想:你們藍營支持者也如此悲觀,看不到國民黨可以帶來由治及興的可能……我沒有問他,那究竟你會支持哪個政黨候選人,但那個選擇,我想一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最好的結果
我們也聊到世界的轉變,如果台灣真的很危險,真的有missile飛來,今屆會不會成為最後的一次選舉?其實大部分台灣人都明白,台灣一直就處在這被動的位置,複雜的兩岸關係和台灣問題,從1949以後就一直存在,而且隨着社會上價值的變化而變得愈來愈難以解決,最好的結果大概就是一直以來的維持現狀。但在這個真的會打仗的年代,每個人能夠做的也只有既來之則安之地過每一天,沒有什麼可以做到。碰巧在這個時候,有個新的客人走入店內想買酒,左顧右盼的時候,看到店裏的威士忌放滿高高的貨架,客人就問我的老闆朋友,是不是常常都擔心地震,萬一地震,這些酒都隨時報銷。老闆說,賣了幾十年酒,一直都如此擺放,安然無恙,况且要擔心也擔心不來吧,聽天由命,說到底,也是每天過好每一天。
選舉結束,在短暫的歡樂和哀愁過後,還是繼續過日子。哪個政黨執政、對世界大局帶來轉變還是不變,已成定局。說到底,再去問民主是什麼呢?就是不管你滿腔熱血和理念,是多年以來始終如一的忠心某黨某派支持者,還是什麼都不在乎,社會上就是有着各種各樣的人,各有不同而且互不相容,但無可避免地活在一起、命運共同,現實就是如此苦惱和荒謬。但同一時間,因為有選舉和自己的一張票,讓有希望的人始終戒慎恐懼,也讓失望的人保持希望,人和政治的關係就此確立,也讓人和政治的關係變得相關。而這種感覺,今天再看,已像遙不可及。
文˙亞然--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台灣研究中心兼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