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社區係乜?關於自己身處的社區,每個人總會知少少,又弔詭地有少少無知,而知道自己對社區無知,也可以是改變的起點。就因為知啲唔知啲,我們(錦輝+雋希+阿樂)在12月15日下午於理工大學設計學院搞了一場名為「Socially Yours Conference 2023」的學術會議,由一眾社群設計單位分享洞見和學習。過百人出席,有學生、教授、NGO和合作伙伴,都是不同意義下的社區工作者。不過呢,這個聲稱學術會議,其實流流地,就只是我們用兩個星期堆砌出來的把戲。玩笑一場,要由一年前說起。
一、街頭巷尾
用行動去研究社區
去年秋天,三十位理大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同學與樂地文化合作,在油麻地開始一輪社區研究的實驗。我們稱之為研究,但方法可能跟平常有點不一樣。首先,我們從周邊網絡搜尋和招募了廿位舊街坊,篩選條件只有一項,就是這些街坊必須在八十或九十年代就讀於油麻地幾間小學。阿樂和錦輝都是當時油麻地區學童,除了同代人,也認識前後好幾代的街坊朋友;經驗告知我們,這些在油麻地度過童年的街坊,帶着三、四十年前社區記憶和豐富的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能夠為同學帶來不一樣的社區情報和分析洞見。
我們為街坊和同學做好配對,令前者成為後者的「社區嚮導」和「研究顧問」。街坊與同學吹水散步下午茶固之然是閒常事,有的返往小時愛逛的公園、廟街大排檔和街邊小商舖(有的已是老闆,自己開了間舖擺舊相機),有的在渡船街天橋上訴說以前避風塘日與夜,有的索性上京士柏捉金絲貓;有對夫婦街坊邀請同學回到兒時舊居共晉晚餐,順道掘出各種童年照片和珍藏;有街坊現職區內地產經紀,帶同學睇盡私樓唐樓板房租買盤。
然而,說是舊街坊,部分其實早已搬離油麻地,他們記憶中的街頭人事物許多亦人事全非。常說街坊帶路,但街坊還是否熟路?社區事物在市場定律下不斷遭到整形、變形,除了實存的社區舊去,記住社區舊時的街坊們又會否舊去?藉着這次研究,街坊有否得以以時間為距離,重新體認童年社區對自身的意義?
在街坊引路下,同學開始在油麻地做主題化的民族誌記錄,並建立寫田野筆記(fieldnotes)的習慣:但凡「落田」(落區),定必以文字、攝影、錄音及繪畫草稿的方式,將每次觀察、傾談和行動都仔細記錄下來。三個月後,三十本田野筆記以展覽形式,在樂地文化公開予油麻地街坊閱覽。展覽為期兩日,有過百位街坊到訪。但人數並非關鍵,因為這個微型展覽並非終極研究成果;更重要是這次展覽又成為一個與更多街坊對話的媒介和工具(conversation tool),給予我們機會,能夠在現場捧着筆記,指着每個紀錄細節,與興致勃勃的街坊深入詳談。
每位同學的田野筆記都有獨特的主題,而主題不需要宏大,因為別有洞見的觀察總是由看似無關痛癢的細節開始。例如,有同學嘗試整理出餐廳後巷的蟲鼠生態,有的調查路邊滴水的分佈和源頭,有的描繪油麻地的午夜面容,有的尾隨清潔工洗街……或如圖中兩個筆記跨頁:一位同學記錄了路邊攤檔的空間格局和商品展示方式,另一位同學則研究街坊在路邊鎖單車的方法。
藉着街坊協助,同學草擬了二十個行動研究方案,以一個月時間付諸實行。顧名思義,「行動研究」(action research)就是以行動介入的方式去做研究。坊間一般對設計研究的認知是先做好用家觀察、訪談和各種調查,然後才釐定問題邊界和解決方案,彷彿設計背後具有科學客觀的套路和準則。然而,當我們誠實面向複雜的社群構成過程,特別當中互為糾纏的生態關係時,這種自以為能夠置身處境外部的「客觀」,往往是沒有根據的幻想。任何社會場景的觀察員和研究者,總是從一開始就置身其中。堅持以行動去探究社區,就是主張一個設計哲學原則:只有通過具有真實果效的主觀行動,研究者才能獲得對世界的客觀理解。由於這世界並不存在一種沒有後果的行動,一切行動研究都不可能止於一靜態秩序和規律,內裏必然蘊含改變的潛能——而改變眼前的現實,難道不正正是設計的目的和意義所在?設計一個行動方案的同時,研究員必須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的行動可能會引發什麼後果?而行動以後,研究員又必須問:這行動有什麼意義?它和他人的行動產生了什麼連繫?在現實帶來什麼回饋?我從中學習到什麼?要如何構思下一步?社區研究遂變成了「行動」與「反思」之間的反覆交替。
去年12月,我們聯繫了區內各方友好,辦了名為《呢度有啲嘢》的一系列微型展覽、講座、表演和錄像放映,在油麻地的茶餐廳、街市排檔、榕樹頭、藝術家工作室、社區教會、水塘山上、便利店外,甚至乾脆在路邊,向街坊展示種種行動研究的得着:用一支煙與陌生人搭訕的趣事;與街坊一起學習寫社區筆記;用街市收集回來的食譜煲湯;探索街頭海報設計;在橋上用Photoshop拼湊出來的舊避風塘全景收集故事;在排檔兼職賣生果……長達一星期的活動,二十個行動的結果和反思,以百計的街坊參與,社區媒體的報道,全都為了傳達一個微小信息:我們毋須急於為社區整色整水,或過早哀悼舊物消逝;呢度有啲嘢,甚至已經積累和收藏了太多嘢,是我們還未夠認真對待這些記憶、傳統、智慧、生活方式和社群經驗,而這些被忽略的「嘢」全都是社區設計所必要的資源和共有物(commons)。
後巷很多時都是打工仔放煙break的地方,但大家通常自顧自,扯完一支又死死氣返辦公室工作。但除了用一支煙的時間作夾縫唞氣,是不是也可以用一支煙打開更多話題和關係?吸煙或許對個人身體無益,但吸煙作為一個行動本身是否可以有更多社群意義?一位有吸煙習慣的同學走遍油旺後巷,開始了一個換煙仔的行動:和不認識的煙民朋友交換一支煙,借此分享大家的吸煙習慣、喜好,甚至輕輕問候一下近來生活是否安好;最後,將每次相遇都放進保鮮袋裏好好記錄下來。
常聽說八十年代很多細路都玩過金絲貓(一種短於一厘米、好鬥的蜘蛛),但好打的金絲貓,大多是跟街頭販子買的;野生金絲貓是怎樣捉的呢?油麻地有座水塘山(京士柏),是以前捉金絲貓的熱點。同學邀請了小時擅長捉金絲貓的街坊現場示範和教授一次捕蛛秘訣,招一團油麻地人上山實習。雖然街坊說金絲貓愈來愈少,但仍然寶刀未老捉到一隻,還即席示範以蘆兜葉做籠。看起來只是偶爾再現的兒時場景,但就算只是細路仔的趣味,也可以是寄托了某時代一小片生活脈絡的知識,甚至是見證了城市兒童與自然物種共生的欲望;而通過跨代的傳授和學習,我們可以重新體認到,所謂社群並非什麼抽象的人情味氛圍,而是累積了真實有形知識與技藝的共同體。
舊區街頭總是貼滿海報街招。演唱會、夜總會、地產廣告、業主放盤、招聘、補習……這些廣告的張貼方式為何?由誰張貼?混雜的題材、圖像和文字拼貼在街邊,如何影響我們對城市的閱讀和感知?同學抱着收集文物數據資料的心態,在街頭採集一張張海報和街招樣本,製成一個檔案;過程中不只為了解讀海報內的視覺文本內容,更記錄了它們的張貼地點、方式、數量和密度——換言之,不只是data,而是meta-data(關於data的data)。且舉行小型分享會,邀請對廣告和街頭文化有興趣的街坊朋友一起推敲討論。
二、中學走廊
從一個地頭到一條走廊
今年秋天,我們沿用相近的思路但迥異的做法,去延續之前的研究。我們稍微反轉了思考方式:扮演嚮導的人,有必要下下是熟知社區過去的資深中坑嗎?那些年紀比我們學生還小、但日日街上蒲的中學生,難道不就是另一群擁有青春視野的社區專家?我們聯絡了基督教香港信義會信義中學的翟老師,請她招募廿位十五十六的中四生,哄騙他們多次課後留堂,和我們社會設計同學共同繪製社區地圖,並以各種社區解謎、生活塗鴉和角色扮演的遊戲來打開腦洞,反求諸己,問自己三個關於研究社區的基礎問題:對於油麻地,(1)我們知乜?(2)唔知乜?(3)基於這些知同唔知,我們又可以做乜,才能夠改變少少社區,又改變少少自己?
社區的知識來自日常,不過愈日常就愈難察覺。將我們日常所經驗的社區,轉化成可見的圖像,是重新認識社區的第一步。通常,地圖由專家繪製。不過,每天在油麻地上學的中學生,不就是自己社區的小專家嗎?如果自己動手製作社區地圖,我們可以發現什麼?會否發現更多?中學生平日中午在哪裏吃飯?哪間食肆聚集最多少女,又哪一間最多波牛大隻佬?哪裏吃到最頹/最豪的飯?周末在哪裏行街買衫追流行動漫?返學、放學和行街的路線如何重疊,又如何分岔?研究社區像神探查案,一邊與外來大學生協作,一邊自己查自己。
從滿足於已有的知識,到作出行動去探索未知的事物,是社區研究的重大一步。網絡時代,人人都倚賴網路和社交媒體去認識人事物;我們以真實的行動去參與和理解一個以搜尋引擎無法觸摸的社區?如何擬訂行動計劃?單單一次行動、接觸、傾談和測試,不足以更新我們對社區的理解。每個研究社區的行動總會帶來更多行動;而行動與行動之間,除了想像力,還需要共同的細心策劃和反思。
如去年一樣,我們和信義中學的同學們一起擬定了二十個行動方案。我們將這些計劃,連同一個多月來的創作和思考,整理成一個微型展覽。我們和翟老師走遍校園,最後決定以一條同學返學放學午息都經過的走廊作為展場。展覽叫《油麻地唔知做乜》,英文是Yau Ma Tei: We Know Not What We Do;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是「譯到啲」和「譯唔到」之間的張力。迷失於翻譯,跟迷路的經驗是相通的;而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提過,迷路並非單純找不到路,對一個自以為熟悉街道的人來說,迷路是需要學習的。同理,在社區重新迷路,重新認識到自己的無知,並由此生出好奇的快感,是種需要重新學習才能獲得的能力。在研究當下,行動的意義往往尚未明晰,無法以既有知識或常識判斷,研究者很多時都有「唔知做乜」的感覺。然而,知唔一定會做;有時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反而不會做。有時做,正正因為唔知,未知,想知。行動研究本身就是一再學習迷路的過程。每個行動的設計都有如工藝,要求更多思考、雕琢和想像。
我們將所有工作坊作業和草擬的行動計劃,整理成一個展覽。但展覽可以黑盒咁細,大館咁大,它應該以什麼形態出現才恰到好處呢?對中學生來說,一條小息午飯返學放學都行過的校園走廊,與行街睇戲返學放學都穿梭不斷的社區,可否構成一個有效的類比?我們幻想:假如將走廊變成展廊,師生路過八卦望吓,再望多兩眼,或者再多點掙扎和思考,是不是就會神奇地造就一堆更投入社區的街坊?咁唔講都知,這實在太無根據,兼一廂情願了。不過,真正神奇的是:當日展覽才剛剛搭好,同學還未落堂,世界還未喧鬧之前,第一位觀眾竟然是學校的清潔姐姐,駐足良久。幾日後,還有油麻地的地區工作者(如關懷街友的「油踐入心」)來訪,就在走廊樓梯口和中學生吹水交流。
由街頭巷尾的豐盛,凝縮至中學走廊的簡約——這段旅程會否繼續擴散至其他社群和地區組織?
三、學術會議
堅係流的:從唔知做乜,到唔做唔知
而想像並未隨着一條學校走廊的展覽而結束。早在學期初,我們早有邀請信義中學師生來理大設計學院走一轉、進一步交流的想法,日期也擬定好了,但所謂的交流具體而言是什麼呢,一直未有定論。學期尾,在我們的Signal中,出現了以下雋希和錦輝的簡短對話。
雋希:「不如搞個學術會議,讓去年和今年有份參與研究的設計同學們分享下學習經驗?」
錦輝:「好。」
雋希:「搞學術會議,要先出一個CFP(Call for Papers)啊。」
錦輝:「咁求其做個假網頁先。」
二人溝通至此,又回到平日的插科打諢,什麼學術會議的討論就這樣子沉默了一兩星期。現回頭細心想想,很多問題其實未理清:為什麼是學術會議而不是其他形式?這種學者之間的學術遊戲,與社區何干?對中學生甚至我們的設計學生有什麼意義?目的為何?會議的主題和形式是什麼?邀請誰當聽眾?預算呢?全部沒說好。
十一月底,雋希真的做了一個召喚參與者入局的學術會議網頁,似模似樣。我們就想,雖然唔知做乜,但既然網頁都做出來了,就幹下去吧;而既然要做,不如再做多一點點?於是,除了邀請社會設計同學,我們開始打傳意設計和環境設計同學的主意,進而想到以前的畢業生,和在油麻地結識的藝術家朋友們,以及其他NGO朋友和研究伙伴。那既然有這許多不同經驗的朋友到訪,題材也不需要限於油麻地吧,只要具有行動元素的社區研究故事,大概都可以?
雋希做的(假冒)學術會議網頁,搜尋引擎無法搜尋,學院網頁和電郵都沒有紀錄,只在友好WhatsApp、Signal、Ig或口耳相傳。
會議當日節目。共九個單位參與,有學生、設計師、社區工作者、藝術家。大家準備會議內容的時間其實只有數日,但行動的足迹足以由油麻地行出離島,甚至飛出海外。
一個星期內,我們湊足了九個研究單位,題材由城市街頭到鄉郊離島,由我城到海外再折返陰陽間:有在八鄉以落手耕田來尋找農業設計的可能;在香港仔沿海結識各式水上人、造船匠和他們上了岸的後裔;跟梅窩婆婆們學習,搞了幾年腐皮工作坊;有深入荔枝窩一帶,調和村民和旅客的衝突和需要;在九龍城調查家長如何用滑板車接幼童放學,並嘗試將整個過程改造得更有趣;在阿姆斯特丹一邊遊學一邊反思遊學帶來的生態問題;甚至有人追索一個自殺去世的同事在身邊友人之間遺留的記憶,將之重新繪畫予以記念;阿樂藉此機會重新以社會設計視角整理過往十幾年的社區工作;會議最後以某同學去年尾隨南亞裔朋友踏單車送外賣的油麻地錄像作結。
有同學在分享中提到自己如何走訪八鄉其中五塊農田,除了參與農務外,還系統分析了田際的物資、知識和人脈關係,最後實驗地提出一個十分思辨(speculative)的設計可能:假如我們建造一架能夠周遊往返田與田之間的穿梭機(farm shuttle,AI生成圖),它可以為農田和種植帶來什麼可能?
另有同學分享之前社會設計系搞的阿姆斯特丹遊學團見聞。遊學過程中,我們和當地NGOs和社企團體做了很多古靈精怪的社區服務和工作坊,既藉此反思旅遊為地方帶來的損耗和破壞,亦嘗試實驗一些可以抵消後者的正向行動。同學誠實指出:經歷許多行動以後,她仍然看不到生態上可持續的旅遊實踐(sustainable tourism)如何可能,但至少現在自己已經走在可持續的思考路上。
九個研究項目,呈現了多樣的行動研究場景:有田、有海、有島、在村內、在城裏、在街上、在生與死。但場景更多,會議辦得更似、更好、更學術,一眾參與者更投入,都不是我們設計的終點和目的。我們並不打算以一個會議總結以上任何社區研究項目的經驗和成果。這個名為「Socially Yours」的會議,與包含在其內的九個行動研究項目其實是一樣的:它也不過是另一個行動項目而已——就視它為第十個隱藏的行動研究吧。無論什麼展示、報告、網頁、會議,這些不是起點也不是終點,只位處一個行動和另一個行動之間。或者,這就是這個學術會議——以至一切看得見、摸得到的設計項目——最假的地方?
會議當日,說不上萬人空巷,但夠開一場學術派對。九個(或十個?)行動研究的過程有何產出?有研究分析、經驗反省、理論整合、繪製地圖、藝術作品、社區錄像、設計提案——但這些可能都只是從一開始就能夠想像和預估的結果。然而,行動研究更着重那些事前不可估算、意想不到的後果。就像這個會議,即或我們沒有大肆對外宣傳,也沒有訂立哪些成效指標,但還是連結了互不相識的社區伙伴,醞釀了事前未曾想像過的項目,以及我們還未知道的後續……
從森羅萬象的街頭巷尾,到只有四塊地磚闊的校園走廊,再到弄虛作假、有聲有色的學術會議,場景隨研究者的行動而移動,每個場景都接續着之前的場景,當中的行動是持續的重複,也是斷續的差異。在遞迴之間,任何單一的行動片段和設計時刻,其實都是流的。唯一堅的,就是這許多設計行動的果效:我們改變了什麼?我們自己又有沒有改變?也許,就連寫這一篇記錄,本身也是另一次以行動為研究的嘗試?推土機前種花,我們還在等待這些行動開花結果。
文˙陳錦輝--理工大學設計學院、潘雋希--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孔維樂--樂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