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追唔追巴士啊？」
「喺荔枝角追慣啦，追！」
——賽前難以想像的是，2024年1月14日在卡塔爾多哈哈利法國際體育場聽到最難忘的，會是這兩句說話。
文首所說的巴士，是亞洲盃足球賽港隊首戰過後，載着職球員離場返回住宿地方的大巴。數十港足球迷響應通訊群組的號召，跟着幾名場內場外帶頭打氣的「忠粉」，由球場對出狂奔約1公里到公路迴旋處守候，只為港隊大巴路過時揮手致意數秒—— 一如場內場外不止90分鐘的熱情。
1.賽前
今屆亞洲盃決賽周，在香港職球員——包括代表隊成員及其他持份者——和球迷心目中，都是既新鮮又重要的事。港足前隊長黃洋曾言，今屆亞洲盃就是「香港球迷的世界盃」；征戰綠茵十多年的現任隊長葉鴻輝，也說在多哈感受的大賽規格前所未見；平素沒有睇波的朋友，也說得出這是逾半世紀以來，港隊首度出戰這項「可能是世上最受歡迎的團隊運動」之區內最重要賽事。由各地遠赴重洋（香港有之、英國有之、加拿大有之）抵多哈打氣的數以百計球迷，不僅和電視或電腦屏幕前的港人一道見證，也在參與和書寫歷史。
誠如射入亞洲盃史上第1000球的港隊中場陳肇鈞所言，港人請假特別難。有幸請到兩周大假、睇足3場波的我，實在佩服不惜速去速回者的決心。港隊首戰前兩天（12日）傍晚，在香港機場出發時，遇上一個只能觀看第一場分組賽的球迷，他因機票價格（買4張約六七千元，比只買2張便宜約1萬元）先遊了一轉「香港→多哈→A市→多哈」的「飛機河」，香港時間13日中午（當地早上）才步出多哈機場。當地14日晚首仗過後在多哈地鐵重遇，他又趕往機場乘飛機返港。從閒談及通訊群組等得知，也有不少球迷只看後兩場或其中一場港隊分組賽，甚至買兩次機票看第一及三場，中間還要開工。
看到同班往多哈機上素未謀面卻志同道合的球迷，不禁感恩港足上下的努力和付出，讓「我和我們」有機會為心繫的地方、支持的球隊吶喊一聲、出力一分。時間距離不遠，且與是次大賽最為相關的，是2022年6月港隊赴印度征戰3場亞洲盃外圍賽，正值新冠疫情，賽前賽後多名職球員確診，陳肇鈞受訪時說：「那幾天，其實病到行路都有問題。我們已經自己帶樽裝水去飲，但食物方面不適合（絕大部分是咖喱），感覺是病上加病，死頂下去……頭痛腳痛都好，大家投入完再痛，那3場比賽大家都全情投入……」（註1）復常日久，回看疫下，球圈和社會一樣經歷數之不盡的不易，港隊職球員百二分努力加上一點幸運，換來更高舞台、更大挑戰——還有球迷以行動證明的更多支持。
2.賽日
1月14日，港隊首場對陣阿聯酋的分組賽在當地下午5時半開波。球迷組織別出心裁，選擇下午2時起在球場外四五百米的大型購物廣場集結，3時許響鼓出發時，「紅衫軍」已有半百之眾，引人注目。十多分鐘「大鑼大鼓」，背後是有心球迷數以月計的準備，還要承受賽會未必及時批准打氣用具等不確定因素，殊非易事（註2）。5日後次仗對伊朗，對手更強，港迷打氣也高一丈—— 提早在幾個車站前集結，一齊浩浩蕩蕩佔據一列地鐵傲赴哈利法。搞手們由賽前號召，過安檢前要再三檢查用品齊備與否，進球場後馬上張羅橫幅擺置，叫喚買了其他區（觀賽角度或較佳）門票的球迷集合到打氣區，以至在帶頭打氣時要背對草地，未必可以觀賽，我所見的只是他們一直努力的冰山尖角。
首日起行前，有中年型佬向年輕球迷介紹手上「香港隊勁揪」頸巾的典故：1985年世界盃外圍賽，港隊作客北京凱旋而歸，有球迷拉起「香港隊勁揪」橫額，自此傳承。帶頭球迷問有多少人瞞着妻兒家人而來——此刻同行的數對情侶大抵最感幸福吧！次仗賽前更見男士扶掖腳傷女伴同行。前往球場路上，又見有長者跟後生同行，問道方知打氣也有父子兵。此次雖無親友同行，但想起在港有時攜同少有入場的雙親睇港隊，亞冠盃以至本地賽，聽家母品評球員不夠快，人愈大愈覺需珍惜這些機會。
哈利法國際體育場可容約4.5萬觀眾，原有田徑跑道，草地跟觀眾席距離較遠，港隊首仗上座率三成多，次仗則達約八成。香港球迷首仗集結在319區，次仗在302區，皆為「角球旗位」，兩仗賽前熱身時港隊球員特意上前「射波」到觀眾席上，引來陣陣歡呼。由賽前大半小時起，香港球迷便此起彼落叫喊歌唱「香港隊勁揪！香港隊勁揪！……去！去！去！去！去！去！」、「Sha-la-la-la……We are the Hong Kong boys」、「Let's go Hong Kong Let's go」，亦少不了表現亮眼球員的名字，眼見爭議判決或對港不利的VAR介入時，噓聲甚至髒話也「不在話下」。就算失波落後，懊惱之情也旋即轉化為聲聲「We are Hong Kong」。比起在港觀戰，在偌大球場裏只佔少數的我們更為落力，不輸遍佈多區的阿聯酋及伊朗支持者。
叫喊聲去到極致，當數首仗港隊一度扳平的入球——49分鐘艾華頓右路傳中，伏兵遠柱的陳肇鈞快腳接應射入。看台上的我握拳狂呼，眼眶不禁濕潤，好一陣子還覺難以置信。誠如當天同在場內「流馬尿」的李峻嶸兄所言，十幾廿年前開始入場睇波時，「你唔會幻想到有一日，你捧嘅球隊會踢到亞洲盃決賽周，就好似你真係擁有到呢個限量版嘅模型」（註3）。入球後不少香港球迷跳起「波茲南舞」（肩搭肩背對球場，上竄下跳），獲得直播鏡頭捕捉，說出令人讚歎香港故事背後，也有球迷組織多年來努力推廣及實踐之功。
港隊雖然吞下兩敗，但球員踢來毫不怯場，貫徹主帥安達臣壓迫打法。球員未到最後1分鐘不言棄，球迷在完場後亦報以響亮堅定的「We are Hong Kong」打氣聲。職球員再臨看台前感謝球迷支持，我們也非散場就算，而是如文首所言送車，目測最少七八十人（次仗計）一字排開，撐港隊同時我們也support as a team。
3.扣連
飛到老遠睇波打氣固然興奮，但文首兩句話把我的思緒從多哈帶回約6000公里外的香港，從激動人心的比賽帶到一些日常人事。當下記低，也實在需一番思量，惟覺有此必要。要申明的是：作為港足球迷，固然明白國家或地區代表隊承載着非一般意義，但也不希望運動員、職球員承擔太多因社會波動或政治因素衍生的壓力。這些壓力可能來自社會上持不同信念或想法的陣營。數年前香港隊跟中國隊在世界盃外圍賽鬥得難分難解，正值「陸港矛盾」熾熱之際，有關心港足的朋友感嘆：港足對一些人來說，是否只有「對抗特定地區」的意義，而在其他時候不值一提？至於2021年東京奧運期間，一名當刻政壇新貴如何彈指之間影響球類港將作賽，讀者應該記憶猶新。想指出的是：即使體育持份者不去「招惹」，社會政治因素也可能走進運動場，而在討論潛在或實質已發生的影響時，權力差異不容忽視。
作為「休班新聞工作者」，我帶往多哈的行裝中有一張1月12日《明報》體育版，頭條為〈亞洲盃開戰 港足隔半世紀再出擊〉，途中細讀外也在球場內打卡。同一天印在同一張紙的，還有這宗港聞：〈前U20女足成員 認理大外暴動囚28月〉。另一家媒體報道時，記述「被告求情指自己深愛香港，即使身處海外受訓仍沒想過潛逃，並希望為港爭光」（註4）。畫公仔畫出腸，提及此事絕無煽動成分，而是因為香港足球對人生原來可以有這麼深刻的影響。
4.影響
再談日常。香港足球的「大環境」未必比得上鄰近地區，曾外流的港將方栢倫在疫下離開職業足球投身送外賣，直言「香港足球過去20年陷入惡性循環：投資者不多無法提升球員薪金，身兼多職令練波和比賽交不到好表現，比賽對抗性和水準低無法吸引球迷入場，繼而亦令球隊難以營運」（註5），值得有能力推動足運者正視。在種種艱困中，仍有許多有心人，包括球員、教練、青訓、球隊管理者，以至媒體、著書人和球迷（註6），默默耕耘及支持。是什麼推動大家一路走到現在？100個人有100個答案。有心人會諗如何「推而廣之」，即使這更多是足總或球會的責任。
有個朋友說：「遇到興趣總有種『是它自己找上門來』的感覺，但又有沒有故意追逐的興趣呢？或是其實就算是故意的，那一個念頭出現之前，其實已經鋪墊了千絲萬縷，只是沒有察覺。」（註7）我在另一個朋友身上看到這點：她關心在港不同族裔人士處境，志業也與此相關。機緣下「入坑」數月，許多球員如何一步步克困、改進甚或悔悟，從而踢出一番天地的故事，例如今屆港隊成員：昔日壞孩子「fat gor」林衍廷（註8）、深信得上帝一路指引的入籍兵史提芬彭利拿（註9）……她很想了解，過程中漸成港足堅實支持者。
700萬人的城市，絲縷興許上億。在多哈的我們向亞洲、向世界「說（出一個）好香港故事」，對打氣文化、足運發展等等有何長遠影響待時日驗證，此刻最希望的，定是各地港人「生客」、「熟客」不分軒輊，1月23日晚香港時間11時支持港隊寫歷史——也是次仗賽後我們給球員的祝願：「贏波！」
註1：〈《我們的港隊》：陳肇鈞——巴西學法「強心」，盼乘亞洲盃為香港「插旗」〉（tinyurl.com/mv8ubfhx）
註2：〈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我們擁有值得香港人自豪的球迷〉（tinyurl.com/49v9pkr3）
註3：〈亞洲盃：學者偕父卡塔爾睇港隊 現場目睹陳肇鈞入球後感動落淚〉（tinyurl.com/z8z8jj59）
註4：〈U20女足代表認暴動囚28個月 求情指於海外受訓仍沒想過潛逃、冀為港爭光〉（tinyurl.com/mrvbj85j）
註5：〈方栢倫：送外賣的小志強〉（tinyurl.com/2tzmwfzc）
註6：〈撐港足達人：吳家祺、一毫子 賀殺入亞洲盃決賽周 兩鐵粉出書為港足打氣〉（tinyurl.com/3hzn3ynj）、〈港足最強第12人遠征卡塔爾 亞洲盃周六開鑼 死忠盼黏合熱誠球迷作後盾〉（tinyurl.com/2s3b2ueu）
註7：〈你有什麼興趣？〉（tinyurl.com/mr45f7bz）
註8：〈亞洲盃專訪：從壞孩子前程盡毀到入選港足 林衍廷：向好嘅方向做緊〉（tinyurl.com/395x547a）
註9：〈史提芬彭利拿：要相信一切是最好的安排〉（tinyurl.com/5n7sn8d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