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緣起——
上星期交了稿,論及電影《第八個嫌疑人》,是2023年不可多得的作品,竟然大部分傳媒和評論都忽略了,又提及編導組合,應邀到演藝學院作映後分享時,談了足足3小時。編輯來鴻說不如來個訪談,即跟電影公司聯繫,幸好剛在編劇周汶儒離港前一天約定,那天香港電影評論學會亦公布了得獎名單,導演李子俊榮獲「最佳導演」獎項,算是把這部佳作重新推回大眾視線的開始。
這次訪問用了1小時,補遺上次沒論及的議題,讓攝影師有更多時間拍攝理想的照片,而這篇訪談錄,會依電影製作的流程作為主軸結構,適當地補回上周談及的某些內容。
■問:四維出世
■答:導演 李子俊(俊)、編劇 周汶儒(儒)
前事不忘——
問:李導演是紅褲子出身,由場記、副導,直到導演,你提到你做某個崗位時,會看看高一層崗位的人在做什麼,你在做第一副導的時候,自然會看看導演在做什麼工作。是什麼驅使你去拍首部作品《狂獸》呢?
俊:當副手時一路是幫導演拍動作片,我覺得自己可以拿揑得到動作片,自己第一部戲,當然是有信心的,才可以做到。
問:會不會當時跟開鄭保瑞,就會想做比較類似的戲種?
俊:其實我跟開所有導演,例如劉偉強、麥兆輝等,都是做開動作片的,基礎本身就是這種類型,我自己的底蘊都是商業片,所以選擇了動作片。
問:創作的流程是如何的?編劇李春暉是什麼時候加入劇組?
俊:李春暉我早在《狗咬狗》的年代已認識,想做導演時,我一路都找他談有什麼故事可拍,到最後監製黃柏高收到一個劇本叫《狂獸戰》交給我,我覺得自己未必適合拍,再同鄭保瑞傾,不如用這個故事再改,所以李春暉便埋位着手改,到最後是換轉了另一個故事。
問:監製黃柏高會時常收到劇本?
俊:我當時簽了太陽娛樂,柏高會時常給我看很多劇本,看看我是否適合拍。製作公司已買了劇本的開發權,所以可以再改,而《狂》片到最後的故事已非原本那個,所以原著者亦沒有credit。
問:拍完首部長片,票房不大理想,是否經過反思,才轉出第二部截然不同的作品?
俊:是有反思,好多人說『你的動作很燦爛,可是你的故事,好像不太完善,沒有實質的底,人物設定不理想』,於是我便找了周汶儒,說想拍一部文戲,證明自己可以拍文戲。
成軍 ——
問:好的工作伙伴當然是十分重要,你們怎樣相識?
俊:有個朋友叫Chris,《狂獸》是找他做海報,他在《風林火山》(周汶儒當時的劇組)做劇照,所以介紹我們相識。我們初次見面,很多東西可以分享,可說是一見如故。
問:你是紅褲子,周在大學是主修文學的,一拍即合,一定談到很多電影,大家都很有同感吧?
俊:也不一定是談電影,反而是談我們成長的階段,有幾反叛,我們是同一世代,經歷差不多。
儒:當時是分享在中學時期有朋友逃亡的經歷,我當時想,以後永遠都可能不再相見,正如戲裏所寫的情感。所以當初談這個故事時,逃亡是可以發揮的素材,很多電影都將逃亡用蒙太奇交代,我跟他說想寫多些逃亡的心理狀態,人會不會懷疑自己呢?戲中的堂兄弟便各走極端。
問:有什麼電影導演和作品影響你們?
俊:我跟他分享譬如是賈彰柯的作品,不同的文藝片,如《白日焰火》、Hell or High Water (《非常械劫案》)、Wind River(《風河谷謀殺案》)等,思想非常同步。
劇本——
問:開拍第二部戲,創作流程是如何的?
俊:當時有投資方,是我在太陽娛樂時期已認識,有一次在機場遇上,他說有幾個題目,可以給我看看,所以我就選了這個題材。我的想法是,這兩個人物,過了21年,究竟逃亡的過程,經歷了什麼?然後回港,先找李春暉,本來想寫一班劫匪,投資者說這故事是不能經過審批的。後來結識了周汶儒,他說要加一個公安的角色(林家棟飾),然後便寫了故事大綱。
儒:其後投資方要我們見見大鵬(董成鵬),本來我們以為只是上去聊聊,因為我們只是得個大綱,估計他只是想了解深一些而已,怎知大鵬當場就說肯接這個角色,且開出了條件給我們,有大鵬這條鑰匙,便知道這部戲一定會開,且成本也可以高很多。我們回來後,叫助手勾勒分場,粗略打一打成本,然後才寫劇本,寫了第一稿就開始拍,完全不是正常操作。
問:劇本寫了多少時間?
儒:兩個月吧,到最後拍攝是第六稿,可是有九成以上都是第一稿的東西,改動都是為了遷就拍攝而微調,例如公安說某些字眼他們不會用的,又或者刪減了某一角色而抽走某一條線。
問:電影真人真事改編,改編上有什麼困難?有什麼東西需要重新創作?
儒:基本上除了傳媒報道的資料外,是你知幾多,我們亦知幾多。公安在很多實質查案上的內容,都不會透露,只能在已知和現實的根基上,加以想像和創作。
問:近年有些趨勢,好些電影會把故事尾聲的高潮戲,吸引眼球的畫面放進片首,《第八》由2016年的夢境開始,到家棟遇上大鵬,便一次過回閃至1995年開始線性敘事至結尾,你們是否鍾情直線敘事?
儒:我們很喜歡直線說故事,劇本的版本本來是順開的,不過剪片的時候,考慮到現今世代受社交媒體短片文化的影響,專注力下降,才把2016年的一段剪到前段來開局。
問:直線敘事,當然會見到大鵬的變化,現在的版本,有另一種效果,第一幕中段時,觀眾見到微胖的大鵬在酒樓發言,對比之下,會十分好奇,是否同一個演員?其後自然會正襟危坐,一直看到尾。
儒:順開跟倒敘的觀影感覺很不一樣,有好些地方,要調節處理。
監製——
問:鄭保瑞作為監製,參與程度多少?
俊:他會睇故事大綱,看看他對這題材和故事,有什麼意見,基本上看《第八》時故事時,他沒有什麼大意見,他認為周的故事,已經寫得好好,到分場和正式劇本的階段,會有微調的建議,到拍攝時,會在資金、單位對口、稅務等的問題上,作為調和角色。到現場拍攝的時候,會來三五日,看看我們怎樣拍,然後提出具體問題,和改善的方法。他也會看毛片,提出實質建議。
儒:例如拍攝初期的鏡頭,可能會過分浪漫,不夠寫實等等,他會問這些是否創作的初衷,着我們跟攝影師溝通和調節。
問:他當然會管開支和預算,此片有沒有超支?
俊:沒有,在「筆直」之下完成。
儒:他作為監製,會有自己的特色,在《第八》他給予我們很大自由度,他從來不會教你怎樣做,甚至不會給你參考的電影,但他會好介意,作為導演,你有沒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很清楚,他會放手。他會支持你去做你自己相信的事情,他會幫你排除萬難。
俊:他自己也是導演,也曾受人監製,他會覺得,只要你不會太過在框框之外,他就不會阻止你。
儒:他見你們兩個都不打架,他便離開現場了。(笑)
選角 ——
問:選角方面,大鵬是投資方選的,林家棟並不監製,選他是為了遷就香港市場?
俊:也不是,《狂獸》時已認識他,也十分喜歡家棟的演出,他很少演出比較正派一些的警察角色。
儒:當時有小小「曳」的心態,大鵬都可以講廣東話,反正我們拍的是廣東公安,為什麼不可以找香港演員說普通話呢?當然對他而言,是很大的挑戰。而且當時在大陸,要找廣東演員亦十分困難,他們做電視劇居多。然後跟監製商量,擺一個我們熟悉的的香港演員,跟大陸演員對碰。
俊:同時我們自己的底蘊,亦好想保留廣東話。
問:為什麼找孫陽?
俊:孫陽是因為我們睇《過春天》時,監製覺得他幾charm,可以找他傾傾。我們有些進念的朋友認識他,於是拿了他的電話,但當時他經濟上不太穩定(按:《孤注一擲》之前),好像沒有交電話費,電話留言飛線去家裏,他弟弟告訴他,才聯絡上。本來我們設計的角色是年紀稍長的,一路溝通下來,我自己也需要一些時間,才可以調節過來。
問:張頌文呢,是因為《狂飆》?
俊:也不是,當時《狂飆》未上,我記得他是投資方介紹,我們看了《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十分喜歡他非常自然的演出(按:《風》片也是用王傑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作為片尾曲),因為他是韶關人,他十分之熟悉這件案件,所以他說,我們一定要找他演。
儒:現在要找他演,都十分困難。(笑)
問:齊溪出場不多,但十分耀眼,是如何選上她的?
俊:我自己看一些大陸的電視劇和電影發現她,十分喜歡她的表現,於是便找她演出。
拍攝 ——
問:拍了多少日?
俊:拍了50多天,因為我們要跨地域拍攝,我們要在廣東省佛山有個基地,周邊要有2個小時之內要去得到的地方,作為目標場景,最後半段拍攝,還要跨去雲南(如石礦場)。
問:製作費相對於本土電影,當然是相當富裕,在合拍片而言,卻是低成本製作,費用主要是用在跨地域?
俊:對。因為始終是文戲,我們需要很多時間給演員磨合,加上美術、服裝的設計,都需要這筆資金。
儒:同時也因為是年代戲,我們找那車站,找了很久,現在戲中所見的,首先要符合上世紀90年代外貌,第二又要肯借給你,第三咁啱又要有那一種火車。廣東現在的變化很大,90年代餘下的東西很少,例如街景某一段相似,隔籬的街道,已經不像,就算一間茶樓都找了很久。
俊:第一次打劫那儲蓄所是真銀行,撤退後,美術組進場改裝和陳設,還原到那個程度,需要是時間和金錢。
問:動作指導是黃偉亮,你們早前說,打劫那場戲,你們已詳細設計了,那他的工作範圍是什麼呢?
俊:他會給予很多意見,例如安全、演員走位,又或者槍擊玻璃時怎樣爆,他在現場拍攝時,會構思連串動作的邏輯。
後製 ——
問:電影剪接了40多稿,剪了多久?
儒:約兩三年,因疫情關係,沒有確定的上映日程,也因種種原因,我們擺低了,監製甚至跟我們說,當沒有拍過,中間有1年完全沒有再看過,突然之間話可以上映,我們再回去剪,忽然之間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俊:可能其間做過很多其他工作,又傾過很多故事,我們再看時,有另外一番睇法。
問:我上網見到有首主題曲,是由大鵬跟寶石Gem合唱的《走到黑》,但你們選了《一場遊戲一場夢》作為片尾曲。到頭來沒有用到,是什麼原因?
儒:那種是宣傳的主題曲,他們有很多種主題曲,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歌曲放出來。
俊:宣傳的時候,不斷推歌出來吸引觀眾。但在後製創作的階段,我們只有《一場遊戲一場夢》這首歌。
問:配樂很特別,你們現在用了二胡和大、小提琴,碰撞出來的聲軌,很有現代感和實驗感。與配樂區樂恆和廖穎琛是怎樣溝通的?
俊:起初我沒有給他們參考的樂曲,只是想要特別的音樂,溝通了很久,後來他們給我片頭殺人的那段音樂,我一聽便十分喜歡,覺得很合用,於是其他的,便由此發展出來。
問:現在結尾放煙花之後,用的士那一場來收結,可是並沒有打劫,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
俊:如果給你再行多一次這條路的機會,你會怎樣選擇呢?去到結尾,他們很開心地離去,我覺得都要給觀眾一個希望。
迴響 ——
問:電影票房理想,亦肯定是一部佳作,為什麼網上的評分不太高?
儒:因為發行公司用了懸疑電影的發行套路,首周上映時,把很多觀眾推了進場,觀眾會期望看到橋段扭上扭,反上反,期望自然會有落差。
問:大鵬以一個反面人物的角色,拿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最佳男演員(按:跟《不虛此行》的胡歌同獲此獎,評審團主席是大導演 Jerzy Skolimowski),實在是十分破格的事情,在內地有什麼迴響?
儒:他們也開始討論及反思,其實主旋律電影,也是叫人不要以身試法,現在實踐了一個案例,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也會有相類的效果。
後記 ——
訪問的後段,來了攝影師馮凱鍵,十分忙碌地在觀察場地,準備為編導組合拍照。馮的本科在演藝學院讀電影,有緣亦感恩曾經作為他的老師,他畢業後的專業為攝影記者,奪過不少獎項,很用心對待自己的工作。他建議編導們到工作室樓下的後巷拍攝,因燈光反差不夠,需要補光,我也樂得作為燈光助手給他打燈。
套一句戲裏大鵬的對白:「冇以前嘅路,又點會有𠵱家行嘅路呢。」一切皆因果。用心而不得其法,未必能做出成果;能做出成果,自然必須用心。作為評論者、公共知識分子,讓做出成果而用心的人被看見,是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