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拿破崙》(Napoleon)是列尼史葛(Ridley Scott)的大製作,2023年底上畫後,引來一波關於歷史謬誤及刻板印象的討論,PHAM Quang、黃懿欣的文章〈法國人不吃這一套 不滿《拿破崙》——不止英法文化戰爭〉(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周日話題」,2023年12月3日)已有概括整理。最近電影《拿破崙》在數碼媒體平台上架,似乎可以對拿破崙這個大人物再作討論,而本文主題是文學家筆下或眼中的拿破崙,他們的角度與歷史學者,當然有所不同。
拿破崙的傳記多如恆河沙數,著名的有勒費弗爾(Georges Lefebvre)權威的兩卷本《拿破崙》(Napoleon)、路德維希(Emil Ludwig)的《拿破崙傳》、安德魯羅伯茨(Andrew Roberts)的《拿破崙大帝》(Napoleon: A Life),思想評傳就有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Merezhkovsky)的《拿破崙傳》,而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2002年出版的《拿破崙》一書簡而精要,實在方便大眾閱讀。
夏多布里昂的回憶和貶抑
無數的拿破崙論述中,有的負面刻劃,將他貶抑斥責;有的正面刻劃,視他為代表人物。
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及詩人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對拿破崙恨之入骨。《墓畔回憶錄》(Memoirs from Beyond the Grave)是夏多布里昂的長篇自傳,現有Anthony Kline的英文全譯本可供下載,而Alex Andriesse的紐約書評版英譯本,暫見其中兩卷,另外通行的Robert Baldick企鵝版英譯本,以及郭宏安中譯本,都是節譯。
夏多布里昂曾經支持拿破崙,在拿破崙第一執政時期擔任駐羅馬使館秘書、瓦萊共和國部長。1804年,拿破崙對陰謀活動和暗殺行動非常防範,出於杯弓蛇影,綁架了清白無辜的波旁王朝貴族當甘公爵(Louis Antoine, Duke of Enghien),並在草率的軍事法庭審判後,宣判為接受外國津貼要入侵法國的亡命之徒,迅速槍決,夏多布里昂知道後就辭去職務。同年12月2日,拿破崙在巴黎聖母院從教皇手中奪過皇冠,自己戴上,正式加冕為法國皇帝。1806年,夏多布里昂公開反對拿破崙,更將拿破崙比作古羅馬暴君尼祿。
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憶錄》中,比較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和拿破崙,他和這兩個偉人都交談過片刻。
我想到拿破崙退位後,拜倫寫於1814年的詩作〈拿破崙頌〉(Ode to Napoleon,本文用穆旦譯詩),〈拿破崙頌〉當然不是歌功頌德之作,而是將拿破崙視為邪惡的暴君。到最後一節,也是將華盛頓和拿破崙兩個一正一反形象放在一齊,畢竟,他們是大洋兩岸的風雲人物(詩中提到辛辛內塔斯,是西元前五世紀時羅馬政治家,他務農時臨危受命率軍保衛羅馬,用十六天退敵後功成身退,返回農田耕種):
Where may the wearied eye repose
When gazing on the Great;
Where neither guilty glory glows,
Nor despicable state?
Yes—One—the first—the last—the best—
The Cincinnatus of the West,
Whom Envy dared not hate,
Bequeathed the name of Washington,
To make man blush there was but one!
望着偉人,我們疲倦的眼睛
在哪裏可以停下?
哪裏才沒有罪惡中的光榮
和不卑鄙的國家?
是的,有一個,絕後,空前,
能比辛辛內塔斯之賢,
連嫉妒也不敢對他泄憤,
他的名字是華盛頓,
只有他的美德才使人臉紅。
回到《墓畔回憶錄》的華盛頓、拿破崙比較,夏多布里昂讚揚華盛頓後,就大力批評拿破崙:「他是在一塊古老的土地上大張旗鼓地打仗;他只想建立他自己的名聲;他只管他自己的命運。他好像知道他的使命是短暫的,從那麼高的地方落下的激流將很快流過;他趕緊享用甚至濫用他的榮耀,猶如倏忽即逝的青春。」
拿破崙剛剛去世後,夏多布里昂毫不保留地指拿破崙「搶走了一個民族的獨立:他作為廢黜的皇帝被推上流放的道路,儘管有大洋的守衛,恐懼的大地還不相信他的監禁已足夠穩妥。他咽氣了」。
在夏多布里昂眼中,這是華盛頓和拿破崙最大的不同:「華盛頓的共和國留下來了,波拿巴的帝國卻被毁滅了。華盛頓和波拿巴都出自民主的懷抱:他們兩人都生於自由,前者忠於它,後者背叛了它。」拿破崙在法國大革命期間崛起,卻在1804年加冕稱皇。夏多布里昂認為拿破崙是背叛民主自由的人,而且與民為敵:「在他眼裏,人不過是權勢的工具,在他們的幸福和他的幸福之間,沒有任何一致性:他許諾解放他們,卻給他們套上鎖鏈;他孤立於他們,而他們則遠離了他。」
對拿破崙的批評從來不少,保羅約翰遜在《拿破崙》一書中指出,拿破崙「抓住了法國大革命這個意外,將自己推進到至高的權力。……於是,大革命的恐怖過程導致了無可避免的專制政治,而拿破崙正是其受益者。一旦坐上權力的寶座,他就不懈地追求更高的權力,將其統治擴張到幾乎涵蓋整個歐洲。……新品種的意識形態獨裁者採用了拿破崙政府的策略作為範本,首先是在俄羅斯,接着義大利,最後發生於德國,還有許多小國家也都跟進」。
從夏多布里昂到保羅約翰遜,對於拿破崙無遠弗屆的權勢,令我們重新思考權力不受制衡的問題。
愛默生眼中的代表人物
美國思想家及文學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在1850年出版《代表人物》(Representative Men),其中刻劃了六位傑出人物,包括了哲學家柏拉圖、神秘主義者斯維登堡(Emanuel Swedenborg)、懷疑主義者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詩人莎士比亞、世界之人拿破崙、作家歌德。
先說一下歌德。歌德一直欣賞拿破崙,到晚年也沒有消減。1828年3月11日,他對埃克曼描述拿破崙是一個超人的半神:「在這方面拿破崙真了不起!他一向爽朗,一向英明果斷,每時每刻都精神飽滿,只要他認為有利和必要的事,他說幹就幹。他一生就像一個邁大步的半神,從戰役走向戰役,從勝利走向勝利。可以說,他的心情永遠是爽朗的。因此,像他那樣光輝燦爛的經歷是前無古人的,也許還會後無來者。」(朱光潛中譯《歌德談話錄》)
歌德口述的拿破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半神,而愛默生筆下的拿破崙,也是正面形象,至少正面評價較多。愛默生從階層角度看拿破崙(當然是不帶左翼色彩),拿破崙是民主階層的化身,民主階層是工商業者階層,與保守階層截然不同。拿破崙也是徹頭徹尾的現代人,愛默生看到拿破崙的十九世紀現代一面,就是一介平民出身,憑個人才幹,取得主宰一切的地位。「波拿巴是普通人的偶像,因為他具有普通人的品質和能力,而在程度上是不可企及的。」(本文用馬以韋譯筆,略有改動。)
不只是才幹,拿破崙為了目的不擇手段,而且鐵石心腸,反對感情用事,運用雙手和頭腦,切實無誤地行動。愛默生眼中的拿破崙意志堅定,並不是嗜血成性,只是不惜流血,而且冷酷無情。他望見的只是目標,障礙必須讓路。
愛默生恐怕有點美化拿破崙的為人,但拿破崙確是不凡人物,天賦過人,而且十分進取,反映了現代社會的新領袖品格、才能與魅力。「拿破崙與人民大眾之間在各方面都有共同之處,但他的力量的真正源泉在於:人民大眾確信他的天才與追求都能代表他們,不僅在拿破崙爭取人心之時,也在他統治天下之時,甚至在把他的子民徵召入伍使十分之一的人因而喪生之時,這種信念卻始終如一。」拿破崙令人民覺得王位不再為一小撮合法繼承人所竊據,他打開了一個無身分限制、發展和追求的時代。拿破崙求賢似渴,「形形色色的人才都能得到發掘和提攜」。所以,「天賦帝王之才者,如能為王,人人均會為之心滿意足」。
愛默生不吝嗇讚美之辭,他視拿破崙為現代社會中產階級的巨人,以及意欲發財致富者的代表。拿破崙是「鼓動家,是陳規陋習的破壞者,又是內部的改革者」。
不過,愛默生也有批評之言,他看到這種代表人物的道德缺陷和陰暗一面,即是在追逐財富時,擯棄或削弱良知而換取的背信棄義。愛默生直指拿破崙肆無忌憚,為利之所在不擇手段。
愛默生實在目光如炬,拿破崙代表了民主派和商人,反對停滯不前的保守派,「民主派是青年時代的保守派,保守派是老年時代的民主派,貴族則是熟透已結種子的民主派」。這是常理:民主派老了就是保守派,再下一步鞏固了就是貴族。
拿破崙霸業其實就是一場實驗,「一個具有智慧但毫無天良的人在最優越的條件下所能發揮的力量」。結果,就是自取滅亡。「再做百萬次實驗,其結果仍會相同。不論是由群體或是個人從事實驗,如目的為享樂和謀求私利,必將歸於失敗。」
愛默生看清世情的智慧,簡直可以超越時空限制,他看到現代階層的崛起,必然會因為缺乏道德準則,而一事無成。愛默生對拿破崙的正面評價,留下了深刻的歷史教訓。這是愛默生為我們留下的出路:
「如我們的文明係以財產、政治利益和特權為基礎,就會誤入歧途,就會為擁有財富而不安於席,笑中含辛,美酒難咽;唯有當利益能敞開為大家分享,施於全民之時,方可用之無愧。」
拿破崙是代表人物,但不是完美人物。蘇格蘭散文作家及歷史學家卡萊爾(Thomas Carlyle)的《英雄與英雄崇拜》(On Heroes, Hero-Worship, & the Heroic in History),分述神靈英雄、先知英雄、詩人英雄、教士英雄、文人英雄、君王英雄,拿破崙當然位列君王英雄。卡萊爾也看到拿破崙的限制:「拿破崙越是重重地踐踏這個世界,暴虐地控制它,這個世界有一天對他的反作用也就會越激烈。不正義要付出可怕的混亂的代價。」卡萊爾和愛默生一樣,看到拿破崙英雄式的霸業,其實沒有好結果。
御用畫家留下想像
閱讀了四位大作家夏多布里昂、拜倫、歌德、愛默生的正反評價和文字,最後我想到拿破崙的御用畫家大衛(Jacques-Louis David),他畫過《拿破崙翻越阿爾卑斯山》(Napoleon Crossing the Alps)和《拿破崙加冕》(The Coronation of Napoleon)等令人一看難忘的名作,大衛還有一幅1797至1798年間未完成的拿破崙肖像畫,現存巴黎羅浮宮,當時拿破崙尚未成為第一執政,更未稱帝,只是迅速崛起中的將領。
肖像畫中,拿破崙的面容清晰,眼神堅定,但一切尚未完成,有待增補。拿破崙以行動令到自己的人生更加豐富,扶搖直上,在歐洲大陸呼風喚雨,戎馬一生,稱王稱霸,也留下突出的形象,以至深刻的政治影響。
歷史學家和偉大作家再三著作分析,我們回顧推敲,恐怕也難得全面的評價。這就好像大衛未完成的拿破崙肖像畫,留下空間,有待我們進一步想像,並對拿破崙英雄或暴君的形象,作出自己的審慎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