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尋找河神:《水城臺北》與《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的在地視角

文章日期:2024年02月18日

【明報專訊】香港地有山又有水,香港人自然習慣了遊山玩水,但講到山水的水,多數是講大江大海、海港、海洋(最近有新出版的好書《字造海洋:香港.文學.海洋讀本》,還有林凱敏在《明報.星期日生活》的「豐饒海人」專欄),一時間未必經常提到河流。提及香港河流,我們會想到林村河、錦田河、城門河、啟德河等等,甚至再收窄視野至一些明渠、暗渠。

我手邊有舒國治《水城臺北》(2010)和謝海盟《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2017;另有2023年簡體版《尋找河神》),都是從水的角度看台北城市,他們的角度也許值得我們借鑑參照。這兩部散文集,從自然及歷史角度引入城市書寫,了解都市現代化過程中失卻的文化地理蹤迹。

台北由水城變成陸城

舒國治在散文〈水城台北〉中說:「四十年來台北最大的改變,我以為可得一句話:由水城變成陸城。」這是「老台北」才能一錘定音,作判斷之言。舒國治緬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城市生活和外貌的變化,也提到另一個觀察:「台北之街路彎曲,巷中生弄,全是因早年的溪渠河道而逐漸成形的。」於是,我就明白為什麼阿姆斯特丹的街路如此彎曲,令遊客容易迷路,都是因為河道。河道畢竟不同馬路。

台北斜路之下原有河流,都市發展後消失不存。例如舒國治所寫:「今之舒蘭街,在浩瀚大台北,根本不易找到,它只得一百多公尺。然當年卻有兩公里長,約由今新生北路二段四十九巷左近開始,自西北迤向東南直抵今八德路安東街口,這一段波折起伏之路,今日不但在樓房密布、街巷修裁的實際地面無法看出,即使按索於線條或顯分明之地圖,也已不可能。」

關於舒蘭街,以至舒蘭河,還待更年輕的謝海盟細談。我們繼續看舒國治在〈水城台北〉的追憶。

有河的地方總有橋,舒國治說1950年代台北全市有橋不下150座,他生長在大安區,「溪田縱橫,橋板最多」,而大安區自然就有大安橋。《水城臺北》文字中俱是舒國治的童年往事。全書散文,也不以水城、河迹與橋為限,舒國治也回溯1950年代公車小景、1960年代台北之旅遊,以至1990年代的台北。

除了回顧一個年代,舒國治也談到碧潭、北郊、永和、台北之家左近,例如在〈永遠的碧潭〉中,舒國治說:「台北早年乃一大水城,然台北之水,是矮地平水,無處不渠,無處不溝;要高山望水,初次印象當在碧潭。」碧潭之美,在散文中留下來了,但是「碧潭的時代算是過去了」。讀者都知道時代過去後,能否再現生機,除了靠政府由上而下的規劃推廣,也許更需要民間由下而上的市井生活智慧。

至於〈台北各區速寫〉,原來是「侯孝賢的電影公司被委以拍攝一部台北市各區的簡介式之短片」,邀請舒國治「寫一些如同片言隻字式的、頗富色彩與性格的『各區速寫』」,筆記式的片言隻字,正合舒國治點到即止的簡筆風格。

〈水城台北〉對謝海盟《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有明顯的影響,謝海盟更進一步,發展成一本專門探索台北水路的散文集。

據說侯孝賢導演曾有意籌拍《舒蘭河上》(即《尋找河神》),原著不是小說,沒有一般所謂的故事劇情,卻有作者的經驗和昔日歷史。可惜,侯孝賢證實患上腦退化症,又曾確診新冠,暫停工作後安心休養,無法繼續執行拍攝,相信《舒蘭河上》暫時不會拍成電影。電影沒有了,但書在人在。

萬盛街的河邊

《舒蘭河上》一開始介紹了瑠公圳與霧裡薛圳,文中提及了許多人物和地點,讀者隨着作者文字沿水路而往,瑠公圳與霧裡薛圳在萬盛街一帶糾纏相匯,瑠公圳北走,近蟾蜍山邊,轉入羅斯福路,再在公館圓環一分為二。從萬盛街的平房,謝海盟提到1970年代台灣的左翼青年:

「萬盛街的河邊曾有一棟有院子的平房,平房隔成數個房間分租給學生——那是一九七○年代的事了——還記得這棟房子的,也許只剩蟄伏萬盛街之下的河神,與當年蝸居河畔的左翼青年們,這棟房子是他們的混迹之處。屋主黃同學,這是他安身立命的小書齋,出入其中的有被學生們奉為意見領袖的錢同學、區同學、謝同學、多年後提筆記下這段不凡經歷的小老弟鄭同學……」

錢同學應該就是錢永祥,謝海盟認識的前輩。屋主黃同學是黃道琳,鄭同學就是鄭鴻生,他寫了《青春之歌:追憶1970年代台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一書(書中指王曉波、吳敦義、曹興誠都住過萬盛街的房子)。書中寫了保釣運動、民族主義論戰、台大哲學系事件等等。左翼青年以台大哲學系為中心,承傳殷海光的自由主義傳統和抗議精神。黨國體制壓制台大哲學系的事件過後,「台大哲學系再沒能重拾當年引領思潮的風采,青年們四散紛飛,淡出了」。謝海盟借河神,穿越歷史,面對社會運動,實在是奇筆。都市現代化之下,更需要神靈的魅惑,從而認識過去的源流。

謝海盟對新世代的學運青年,時有批判,對於當下感到恨鐵不成鋼,這些言論當然會令人不快。他直白言說:「我多少有些遺憾自己沒生在那個時代——此話實不應當,生在物質生活豐沛的太平盛世,說自己羨慕那個思想自由深受箝制,稍一不慎甚至會賠上性命、埋骨荒郊無人聞知的年代,未免太輕佻太不知輕重了——我好生羨慕那時代人人心中如野火,而今蕩然無存的那股精神氣,那個時代,人人都能是一方豪傑,好人好得有意思,壞人壞得有內涵。那個時代,一切真實亦真誠的,人心是真,信念價值是真,顛沛流離是真,人們面對困境的抉擇與付出的代價也真,那時人們當真站在歷史分歧的路口,並非享盡了太平盛世後揑造出種種困境,以便自我感覺良好的站上歷史的浪頭。」謝海盟以《舒蘭河上》面對歷史,回應當下,我只能隔岸觀火,以他山之石,了解身處的一方水土和自己一代人的功過得失。

侯孝賢重回蟾蜍山

從瑠公圳轉入分出來的第一幹線,第一幹線沿蟾蜍山向東,山腳有眷村煥民新村。在《戀戀風塵》和《悲情城市》之間,侯孝賢曾在蟾蜍山拍攝電影《尼羅河女兒》,片中主角一家住在蟾蜍山。由於台灣科技大學收回土地,勢將清拆煥民新村,引發當地居民與文字影像工作者抗議,組織找來侯孝賢帶領,謝海盟也參與其中。

謝海盟和動保人(即謝海盟母親朱天心在書中的代號)看煥民新村幾眼,「感嘆此處好似香港新界一帶近山近內陸區,也像尚未觀光化的九份」。在保護蟾蜍山煥民新村的記者會前,動保人提議逛逛蟾蜍山腳,同行者包括了侯孝賢。侯導特別領謝海盟看「《尼羅河女兒》各拍攝地點懷舊。侯導這些年裏記憶力飛速消失中,對當年拍攝的種種卻是記得頂清楚」。從這句話可知10年前左右,侯孝賢已有很明顯的腦退化症狀。而在記者會上,侯導清楚地詢問,現代化開發不必然得撕裂人與建築與土地的關係,「無滋無味的大樓不夠多?」

在煥民新村走,侯孝賢大讚民宅的佈局特色,更說:「這裏拿來拍警匪片最好了!」「這空間太過癮了!」謝海盟補充說侯導熱愛的荷李活片之一,正是《叛諜追擊3:最後通牒》(The Bourne Ultimatum),煥民新村的密集,最適合拍攝警匪追逐了。不知侯孝賢籌拍的《舒蘭河上》有沒有警匪片元素了,想法或已消逝。

最終,煥民新村在2014年通過保留,登錄為文化景觀。

行腳與記憶的證明

《舒蘭河上》是一本沉實的書,由於地理上的差異,尤其是台北的街巷甚多,我到底無法全盤理解,但書中的觀察,追懷故人的筆觸還是引人細閱。例如點題之作〈舒蘭河上〉,先引舒國治所寫的〈水城台北〉,再而寫1961年廢街降格為巷弄的舒蘭街,官方說法是名稱不雅,閩南語為母語的動保人父(即謝海盟父親唐諾)解釋說,「蘭」字結尾就是不雅。

舒蘭街和舒蘭河都消失了,但歷史記憶還在,謝海盟以舒蘭河串連起曾在河上濯足的小女孩,本名陳懋平的三毛,還有作家舒暢和他的看護小苗,以至白先勇小說〈花橋榮記〉的悲劇人物盧先生,最後是日據時代的舒蘭街火葬場,甚至是恆河火葬場。

我想到遠藤周作的《深河》了,而〈舒蘭河上〉如此收結:

「我與河神並立在舒蘭河上,想像着火葬場還在着,想像我們仰看目送着火葬的那縷輕煙如生魂回歸天際。悠悠長歲中,舒蘭河神便是這麼的送往迎來,一個一個送走了河岸上的居民,送走了陳平,送走了舒公公與小苗,送走了盧先生……而今,河神面對着自己的行將離去。水域的河神們,即便水流不再,總還保有着各色各樣的路名街名讓人記得和追迹,而舒蘭河神就連這僅有的名字都失去,作為第一霧裡薛支線,它消失了,作為舒蘭街,它又死去一次,消失了兩次的這條河很快會離開人的記憶,那便是河神真正的死亡了。

我遂告訴河神,我會一直一直來到舒蘭河上,以我自身的行腳與記憶證明祂存在過,證明祂在這座城市中,並非枉然一場。」

整篇散文〈舒蘭河上〉都充滿死亡的陰影,甚至相連記憶,即動保人所稱的「刷一層灰」。謝海盟似是我們的維吉爾,走過的不是地獄和煉獄,而是深埋城市地下,甚或水流消失不再的台北水路。記憶在踏查中復活過來。

後記:啟德河上

舒國治和謝海盟是兩個不同世代的台北通。舒國治的文筆淡然,輕淺着墨,就見風格。謝海盟的文筆有力,夾敘夾議,筆力似更勝同輩中人。謝海盟經常引用舒國治的文字,從而展開自己的觀察和種種回憶反思。一言以蔽之,面對厚重的地理和歷史記憶,舒國治取其輕,謝海盟取其實。

《水城臺北》與《舒蘭河上:台北水路踏查》兩本書閱讀過後,而本文尚未完成,我不時想到曾經踏足的水路,河川處處的東京、道頓堀川流經的繁華大阪,還有香港的水路和明渠,據說,韓國首爾的清溪川也值得一遊。事實上,謝海盟的文字也提醒了我:「香港舊機場啟德機場北面的啟德河優化工程,以清溪川為師法對象,積極改善水質與綠化河岸中,預計此些年間完工,到時應能成為又一城市河流之典範。」

於是,我放下書籍和文稿,出門前往啟德河走走,途經已被圍封的衙前圍,還有幾間中小學校。面前有開得鮮艷的簕杜鵑,又有十隻八隻白鷺休息,一隻大白鷺頓挫盤飛,獨立在靠近民居的樹上遠望,鮮綠浮現明淨的白羽。我想啟德河不算太長,雖然未必是城市河流之典範,但也適合作假日或文學散步。如果加上侶倫所寫的散文節錄,也許可以為啟德河增添一點文學氣息。

我相信香港的河神,正在等待對歷史和水路好奇的年輕人,畢竟香港就是由小漁港變成沿海陸城。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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