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陳上城用了3年半時間拍電影《只是影畫》。他本來「只是」想影的,是畫家楊東龍和他的畫,於是邀請他成為被攝對象。怎知一發不可收拾,以紀錄片為名的拍攝計劃,最後與受訪者共同掌鏡;楊東龍加入創作團隊,看看怎麼拍自己比較有趣。這是紀錄片工作者的噩夢。
鏡頭微微向上致意
陳上城是電影編劇和導演,又是中學的副校長。他以前拍的電影多數是劇情片,4年前認識楊東龍後,覺得他的畫「好睇」,「好想知道一個畫畫好睇的畫家多一點」。或許是電影攝影師張百銘察覺到,他對楊東龍的敬意,以致電影鏡頭微微向上。
楊東龍則是個低調畫家,文革後從福建移居香港。做過模型工廠、行貨畫和電影布景工作,並業餘畫畫,直到2011年畫作在個人展覽中大賣,才開始畫畫為生。他近年的油畫,多是巨幅,不少長或高至2米,畫中是市井人物,或細微的街頭景觀。畫中的人像可以辨認,應為具象畫,卻又看不出背景消失點,實為用散點透視分割畫面,探索不同抽象命題的嘗試。
這個六旬畫家,被問到繪畫主題的時候,經常回答:如果可以用語言說出來,就不用畫畫了。他不是個容易採訪的對象,曾有記者寫下「讀楊東龍的訪問幾乎無助於理解他的畫作」。
有人說楊東龍的畫風,是在畫布上繪下香港淺窄的空間;有人說他有很多話想說,才要分割畫面來說故事;有人說這些畫是夢幻的日常,他在腦中有很多分鏡圖,作畫過程中隨時變化。對楊東龍來說,這些看法都可以是對的,因為畫的意涵由看畫者共同決定;但他想表達的比文字更多,怎樣形容都不夠準確,所以這些看法都可以是錯的。
而陳上城在2019年提出拍攝邀請時,與楊東龍是剛剛相識,不知道他對詮釋現象有這麼多思考。楊東龍一直沒有確實回答,他願不願意被拍到會公開放映的電影中。但又覺得如果只是錄像,不涉及公映的話,讓他拍下無妨,就當認識個新朋友,談談天。用採訪倫理的詞彙形容,此時陳上城還未得到楊東龍對電影公映的consent(同意)。
楊東龍:不如發通告給我
有非虛構創作經驗的人會知道,透過聯想和蒙太奇,詮釋受訪對象或發生過的事情,不是難事。電影開初,鏡頭對準楊東龍的素描簿;旁白說到,他最近工作勞損,頸痛肩痛。畫家到頂樓做關節運動,再下樓畫下捲縮的人體姿態速寫,和修改《今天應該......高興》。旁白又讀,楊東龍在日蝕的一天,看到室外明度減弱,風景好像加了一層濾鏡。心急下結論的觀眾或會這樣想:噢,這些都是楊東龍的作畫靈感。但這是陷阱。
一開始拍攝《只是影畫》時,楊東龍帶陳上城和電影美術指導陳安瑤去摩星嶺行山,吃便攜午餐和看日落。陳上城說,有記者在採訪時拍下楊東龍散步,身旁的景色,最後被演繹成繪畫靈感,被演繹成靈感來源。但短淺的採訪過程,沒可能百分百還原楊東龍畫作的創作意念。
電影中,楊東龍告訴拍攝團隊,他有時候畫畫是因自定的題目,去找答案,跟自己玩遊戲。他也說畫畫僅是為自己發聲。但每次陳上城繼續追問,楊東龍就要思考一會兒,或者用「我畫緊畫」來拒絕回答。他放棄了,不論用多少年時間,也沒辦法完全記錄楊東龍。而當紀錄片計劃宣告失敗,一齣實驗電影隨即誕生。陳上城憶述:「他不像被訪者,而是類似演員,開拍沒多久就說:不如你發通告給我,我做你要我做的事。」
「東龍不是19歲的𡃁妹,他知道被拍、被剪輯後,鏡頭中的不完全是自己,鏡頭內跟外有不同,影片裏面有導演和製作團隊的詮釋。因為他本身是創作者,又看很多電影,對鏡頭有這種敏感,知道聲音影像有什麼力量,在鏡頭前有一個被拍者或actor(演員)的想像。」陳上城解釋。他不知道這齣還算不算紀錄片,但一定不是客觀紀實的一類。
記者問楊東龍,鏡頭內外,他有什麼不同。他說裏面的他,有些事是特意去做,但不是平日不會做的事情。「拍低的人是我的樣子,或多或少因為我不慣做這樣的東西,所以我有少少反感,有些不自在、衝突,會想我是否這樣呢?」陳上城就說,楊東龍沒有任何被人拍攝的欲望,只是因為「有個癲佬纏住他三年幾」,他嘗試配合,用自己可以接受的方式,回應拍攝他的創作欲望。
拍攝團隊肖像入畫
本來該是被訪者的楊東龍,轉身引導電影的走向。陳上城說:「他會思考電影怎麼才好看,也會想公映狀况,怎麼拍才對被訪者(自己)公道、合理些。」如果陳上城拍《只是影畫》,是用電影創作,回應楊東龍的繪畫創作,那楊在《只是影畫》中的共同創作,就是他對陳上城的回應,的回應。
《只是影畫》的片中,純粹「影畫」或作畫的時間只有約三分之一。除了拍楊東龍的樣子,就是他和與拍攝團隊的交談。原來陳上城曾提出擺鏡頭在楊東龍和巨幅畫中間,拍攝他作畫和在作的畫,但他的畫室空間小,沒法如願。不過,楊東龍主動為拍攝找來替代方案,覺得一齣講畫家的電影,還是要拍一拍作畫過程。於是,他拿出兩小幅未公開展示過,用多個人像覆蓋人像的油畫《交替表相#2》(暫名)和《?掩蓋遺忘表相surface》(暫名)。
他幫導演設定好場景,建議就拍他在這兩幅小畫上畫陳上城等4人。陳上城的臉孔,是《交替表相#2》第34次的人像覆蓋,美術指導陳安瑤的是《?掩蓋遺忘表相surface》的第35次,收音師戴文傑是第36次,攝影師張百銘是第37次。同樣地,觀眾和創作團隊一樣,都不十分知道楊東龍為何畫這幅畫,只見他不斷問問題,用問題來回應提問。他說「想畫一張冇用的畫」,可能相對於商業,可能相對於美術教師的美學,但也可能無法分開。
楊東龍又說,看畫的人,其實跟畫畫的人很像,因為都不知道畫的是什麼。他認為畫畫不止是畫者的判斷,用的顏色、筆觸都涉及思想和意識形態;如果能把這點在畫中呈現,就很美好。透過畫兩幅人像覆蓋畫,以及跟製作團隊交談,他就讓陳上城等人跟自己一樣成為片中人物,把他們對電影的思想擺到熒幕前。
實驗電影「幾有意思」
陳上城完全不避諱電影的表演成分。一幕畫室的拍攝中,他先關燈,說「好,停一停,不好意思東龍」。再問收音師音效如何,才開始拍楊東龍離開畫室的動作。轉到下一個分鏡,楊東龍又返回畫室,他們繼續討論這齣電影。這些出戲的片段,都可在全長84分鐘的紀錄片中看到。
去年陳上城讓楊東龍看過電影初剪。不負眾人期待,楊東龍首肯電影公映;其他被拍過的人,也一致同意。電影將在下月於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多媒體劇場免費公映。兩個場次為3月2日晚上7:30、3月3日下午3:30。免費公映登記網址為:bit.ly/42FZk7W
回看3年多的拍攝,陳上城認為製作團隊中的角色互相混雜,其他3個成員,雖然各自負責一個崗位,但同時影響電影發展。當初單純拍畫的想法,現在看來意義不大。如果只是要記錄作畫過程,「擺個鏡頭livestream(直播)上YouTube更好更客觀」。但在幾年間相處中,團隊跟楊東龍因為相互的好奇心建立了關係,是朋友也是共同創作者。把幾個人的關係編成映畫,是更有參考價值的紀錄。
楊東龍認為這次電影創作的實驗性可以去得更盡,但肯定成品「其實幾有意思」,因為他畫過拍攝團隊中的不同人員,這樣的相處不是拍攝這麼簡單,是關係的形成。這齣電影讓他再思考關係這回事,「人跟人的關係本來就是混雜的,只是我們現在習慣分類固定」。他說他只會畫畫,不懂其他媒介,但因為陳上城讓他參與到電影創作中,他就一起玩,在畫畫之餘合做了一部電影(楊東龍是「藝術顧問」)。
陳上城說,電影創作讓大家的交流更深入,而3年多來的聲音影像累積,在言語以外記錄這段關係。不過楊東龍不同意,他強調這齣電影是一件創作,就算對於關係而言,也不是純粹的紀錄。陳上城對這樣的分歧常常妥協:「嗯,我是借他畫畫、人生做我創作。」
用生命創作 瘋狂提問
「拍東龍影響了我怎麼看香港,對有感覺的東西更有感覺。」他說,在整齣《只是影畫》中,他都在思考電影、紀錄片、拍攝者和被攝者究竟是什麼。「因為東龍一路瘋狂asking question、(突破框架)找自由,我都用創作去回應他的創作核心,嘗試和他一樣每時每刻都問問題。」
最初因為楊東龍的畫好看而拍,是很個人的原因,現在呢?陳上城認為《只是影畫》是齣對當下香港很重要的電影。他常常問學生,「我們認識幾多個香港作家、音樂家、策展人、記者?或者這10多年努力做創作崗位的人,我們認識多少個?」他嘆道,這個時代很容易犬儒,很容易失敗主義,很容易放棄。「真是很容易放棄,但你看看他,真的是擺自己生命去創作,不會掉轉頭。Passionate about art and culture,life!」
用近4年來拍電影有點奢侈,用一生來創作更甚。但楊東龍說,如果創作是關於個人渴望的話,就不奢侈,任何人都可以做到。陳上城在2019年時曾經因為時局而灰心,楊東龍的說話令他印象深刻:「記住那些是情緒,另外還有很多其他嘢。」在香港,實驗電影和紀錄片都不是主流,劇情片的受衆更多。但兩人都認同,只要拿起個相機就可以拍到電影。不論有沒有人去認可,能不能打進業界圈子,創作的路孤獨,但始終是關於自己的追尋。
陳上城大膽用「本故事純屬虛構」結尾。記者想來也不應該妄自聲稱,已好好記錄兩人的創作軼事。如果《只是影畫》呈現的,是這批拍攝和被拍攝者在創作中短暫的緣分,這篇文章就是一個觀眾與他們的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