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金都》有一幕,女主角Stephy經過太子一間寵物店,看到一隻四腳朝天的烏龜,心軟買下,怎知店員把另一隻遞給她,她順勢接過。
這是真人真事,今日導演黃綺琳(Norris)家中仍在飼養這隻已19歲的龜。龜的主人性格優柔寡斷,在片場喊一聲「Cut!」都沒氣勢,搭小巴當眾「嗌落」都不敢。
Norris慢熱,害羞,但遇上在意之處,她又會撐到行。《金都》開拍前,有前輩拿着劇本批評,質疑「龜反肚後會自行翻身」、「女主角拿着婚紗去買龜不怕弄髒嗎?」
之後Norris經過金魚街,每次看到反肚龜都用手機拍下,開會時拿出照片展示給前輩看。事過境遷,《金都》拿下電影獎項,談起這套幾乎要夭折的作品,Norris仍氣憤難平。
就是這種執著的性格,讓她和拍檔決定自資280多萬元,拍攝一個冷門題材,一個少女想成為廣東歌填詞人的狂熱故事,今次揭開肚皮的人是Norris,這是她自己的童年往事。
即將上映的《填詞L》於金馬獎被提名「最佳改編劇本」,原來Norris改編的對象是她自己。Norris較為人知是她的編劇作品擅於寫都市男女關係,例如於ViuTV播放的《瑪嘉烈與大衛》和《嘆息橋》。
原來,Norris小時候不是夢想做編劇,她一心想成為流行曲填詞人,幾經嘗試不成功,後來決定放棄,並把心得及經歷集結成一本小書《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
書裏她說,中學時代一次音樂課,為牢記古典樂,把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譜詞為「今天出殯,真的不幸,悲傷都有_預_感」。自此發現自己填詞有點小聰明,之後不斷修讀填詞課程。
為親近偶像林夕,她不惜付昂貴學費,3個月近距離接觸,「我緊張到幾乎缺氧,不斷抄筆記,林夕說,『有些同學好鍾意抄筆記,其實不用抄的。』」她說,從林夕身上學到phrasing技巧,亦即歌詞如何與旋律配合,讓歌詞組合與拍子對上,又學了「出外景」,「寫詞可以免費描述世界各地場景,拍電影就昂貴多了」。
Norris沾沾自喜:「林夕讚我寫長句好,不容易的,要有組織能力和思考邏輯。」課程完畢,同學還和林夕一起打邊爐,她記得當日林夕睡眠不足,笑說「我肯來很畀面你哋啦」,整晚坐在她身邊,回憶當年,小粉絲今天仍笑得甜蜜。
少女Norris填詞作品多達300份,但大多石沉大海,成功出街的寥寥可數。她不介意把自己的瘀事公諸於世,例如她厚着面皮推銷唱片,在電視台工作時打電話到陌生人的內線自我推銷填詞服務等。
年紀小小Norris已顯露mean人本色,書裏寫到:「(新手寫情歌)當中的東施效顰、無病呻吟,通常很撞鬼。」例如沒有戀愛經驗又裝着歷盡滄桑。這本書出版後,她轉而向電影電視發展,把填詞人這身分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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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ris第一套電影作品《金都》成本325萬元,由「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的公帑資助。
完成《金都》後,和她合作多年的拍檔黃鐦正構思新作,翻開Norris這本小書,驚覺認識了10年的工作伙伴,竟有這個他不知道的過去,覺得很有趣。有故事意念但未找到主演者也不能成事,後來鍾雪瑩這位新生代女填詞人出現,雙方一拍即合。鍾雪瑩成為女主角,並獲金馬獎及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黃鐦說,從一開始已沒有想過找投資者:「我們這一代導演很難跟以前的策略,以前導演正常是有戲拍,現在導演正常是無戲拍。我們多年來爭取過很多拍攝計劃,最終也因各種原因拍不成,我們不想再浪費時間,不想再用力游說投資者,而且我們對於低成本製作已有一點經驗,自資似乎是條出路。」
他和Norris憑經驗估計投資者的想法,「投資者都想有商業回報,他們會覺得這題目太冷門,『填詞』?咩嚟㗎?說完都聽不明白,覺得好奇怪,又或者會想一些更出名的演員參與。」
他們強調,今次自資,是考慮到題材可低成本製作,以後遇到商業元素強的計劃,仍需找投資者。
2020年中,兩人開始夾份儲錢。Norris和黃鐦都是36歲,各自在行內接導演和編劇工作,收到報酬就投入到公司,兩年後,以285萬元成本於2022年夏天開拍。由於疫情阻礙,加上要一邊儲錢一邊拍,拍攝期雖只有15天,也用上了一年才煞科。
為省錢,拍攝時間緊迫,例如只有兩天便要完成校園外景,Norris說:「我只有半小時去拍中學生在禮堂唱聖詩一段,怎知我去完廁所出來迷路,找路用了10分鐘,回到禮堂只剩下20分鐘。」「有一次要拍攝女主角幻想自己在海灘一幕,遇上大風大雨,我們沒法延期,女主角的頭髮淋濕了,在滴水,我們就改劇本,說她那時剛好在家洗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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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構思是雙老闆雙導演,劇本寫下去,Norris覺得故事以她個人經歷為主,她任導演較可行。最後黃鐦成為監製。Norris強調,多謝黃鐦肯投放百萬到她身上,「換作係拍阿鐦嘅古仔,我未必肯咁做」。她半認真笑說:「我現在擔心如果蝕本,要不要還番一百萬給阿鐦。」
Norris補充,黃鐦是一名「導演L」,無論外形氣場均比她更像導演。「工作人員來到公司,會認錯黃鐦是導演,我是他的秘書。大家叫他導演,我一邊看,不止不會嬲,仲覺得好好笑,看那些人尷尬的樣子。」
拍檔黃鐦對導演工作熱血,就像她兒時對填詞瘋狂。「沒有黃鐦催逼我,這套戲應該不成事。」黃鐦則說,他們二人家庭負擔不大,自資壓力比其他人少。
二人估計,香港票房要達600萬至700萬才能封蝕本門,因拍攝成本外還有發行宣傳費。筆者私下問過幾位年輕電影界人士,對創作者自資拍戲,大家都表示「佩服」。然而,Norris覺得出錢不難,最難是要由創作人去處理繁瑣的行政事務。
「像出席金馬獎,別人一套電影有幾十人跟隨,我們就只3個人(Norris、黃鐦和鍾雪瑩)戇居居去。我沒想過,連收集護照幾點集合宴會大家是否吃肉等,都要自己動手處理。我們好像幼稚園生闖進了別人的電影王國。」
自認社交障礙的Norris感嘆:「如果問我會否建議別人自資拍戲,我會說不要,因為太辛苦。要由頭到尾處理的事太多,沒有效率,耗用時間,細緻到宣傳海報的字眼也要理。這一次,我已用盡了自己的公關和社交能量,我只想安安靜靜寫劇本和拍戲。」
Norris形象化地解釋,編劇本位的人,為何較內向:「填詞人和編劇的性格很似。你去到導演會春茗,好熱鬧,導演們社交很厲害,會滿場飛,搞氣氛,互相介紹,編劇都是怕怕羞羞好安靜不出聲的坐着。你去CASH(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晚宴,滿場飛的是監製和歌手,站起身喝酒的是作曲編曲家,坐在位一動不動的就是填詞人。」
作為一個文字人,Norris有條理地解釋,草創階段曾經出現過的電影名字:《填詞魂》太日系,《填詞王》太霸氣,《填詞的你》太文藝,《填詞龍虎榜》、《爆詞》(參考日本《爆漫王》)都曾出現過。
最後是「填詞L」勝出,因要顧及公開播放及展示規定,原來「剔手邊」的戲名,現簡化為L。
Norris解釋,「填詞L」和「填詞人」是有不同的。因為故事不是典型成功套路:「我發現這套戲不是談填詞圈的事,而是填詞L的事,是那些不成功、入不到圈內的人的故事。」
她記得,一次優先場放映後,一名大叔出來,說他就是40年前的女主角,曾經夢想成為填詞人但最終無疾而終的「填詞L」,讓她非常感動。
黃鐦形容,這套戲希望打動愛好創作但失意的人。「我哋本來想透過套戲說,追夢這麼辛苦,不如放棄啦,但身體最誠實,我們倆現在不還是在拍戲嗎?」他苦笑道。
這對拍檔在創作路上合作十多年,因為大家對創作的看法很相似:「我們是很喜歡自嘲的人,我們做不出很有型,太chok的事我哋會打冷顫,或者我們比較真實囉。」黃鐦說。
《金都》之後,有人認為Norris應該拍一些格局更大的戲,把自己「事業」提升,她卻沒這想法。「《金都》未上映前我們猜得到效果怎樣,例如會是影評人喜歡,女性觀眾受落,但《填詞L》是一套對我很重要但有點奇怪的電影,我很好奇,想看觀眾反應,究竟他們覺得這是一樣什麼東西。」
台灣導演候孝賢御用錄音師杜篤之,今次為《填詞L》擔任音效指導,讓這套談廣東歌的電影在聲效上得以提升, Norris引述,這位大師願意參與,因為他覺得這套戲風格「很可愛」。
今次自資,電影風格沒走向偏鋒,滲入喜劇元素。黃鐦和Norris都說,希望電影「商業一點」,和不少年輕導演作品以社會議題為主打有差別。黃鐦說:「有人話,社會已經這樣,為何還要笑?現在好像拍商業片有原罪。其實娛樂好重要,香港電影一向有這傳統。我們不是想搵大錢,只是想拍得成,所以沒有那麼計算。」
Norris則說,當然希望電影回本,「搵很多錢那個就不是我,我只希望用電影記錄自己」。她理直氣壯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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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詞L》部分劇情在中文大學拍攝,筆者在這裏教書,訪問當天,Norris穿著廿年前在中大讀本科時的生物系迎生營頹T,配窄牛波鞋敲門找我,身體語言謙和得像個找老師的學生。她說話語氣嬌柔可愛,夾有懶音字(「黑社會」變「乞社會」),和時下大學校園女生說話方式差不多。
Norris高佻五官標緻,但不施脂粉,穿衣求其,她早年填過一首歌:「化妝和護膚換句盛讚 不過是勤力自欺真的當人盲」,Norris自嘲自己是「太子出生的鄉下妹」,「不懂做女人的女人」,黃鐦則說,她也貪靚,只是美感一般。當天Norris左邊嘴角爛了,叮囑攝影師不要拍到。
筆者直白問,Norris覺得自己填詞生涯為何不成功?她認真思考後說,她覺得「流行曲」對比「電視電影」,兩者創作過程不同。寫劇本時她只需以對白捕捉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即使自己美學上有不足,也可由有能力的導演處理;相反,流行曲填詞講究前沿的潮流觸覺,而她自稱「我本人比較老套,用字或許不夠前衛」。
「我一直希望自己寫的東西是誠實的。誠實是指寫文字要忠於自己,不要扮另一個人,寫一些你根本不明白的東西。」Norris廿多歲時,已在小書這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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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和Norris關係親密的父親因病離世,翌年她拿着一個行李箱到台灣散心和生活,在文藝活動認識了一名核電廠工程師,認識了幾個月便閃婚。朋友都取笑她,認識不深都可以結婚,如《金都》裏假結婚的劇情。Norris解釋,人在異鄉較易接受新戀情。
疫情封關加新婚,過去3年,她大部分時間在台灣生活,有工作需要才飛往香港。除了台灣本地的編劇工作,她仍有接一些關於香港的創作提案,例如寫「香港人在台灣」故事,或時代背景不強的相關劇本。
創作人離開滋養的土地,會否擔心自己有一日會和香港社會脫節?
她眼珠一轉,鋒利地道:「我想,今日若我仍寫實呈現2024年的香港,是不是有趣的電影呢?至於脫節這方面,根本不用擔心,因為沒法不脫節。以前我跟移民了很久的親友談天,已經明白這種脫節是不可避免。我做了去台灣這個決定的一刻,就已經知道自己一定會脫節,因為生活已經移動咗,我還要看自己究竟脫節成怎樣。」
她覺得,自己30餘歲才到台灣生活,始終不會成為一個地道台灣人,現在仍是採取兩地工作的模式。跨文化經驗,卻讓她懂得檢視兩地各有優點。
「做事能力方面,香港人實事求是,不會做多餘嘢,效果為先,勤力,快,能multitasking,這些,的確是香港人勝一籌。」她亦懂得欣賞台灣的職場文化,「台灣更重視細節,香港的拍攝記錄可能只有幾句文字,台灣人可以用一頁紙去記下;而且台灣尊重每一個崗位,讓各人在創作上表達看法」。
但當時間緊迫,資源有限,Norris迫於無奈也要速食解決,此時,她會在拍攝現場婉轉跟台灣團隊解釋:「我會說,這是『香港拍法』,『我教你一句廣東話,看餸吃飯,不要再討論了。』」她用軟軟的台灣腔國語示範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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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ris生於小康之家,公公經營皮革生意,父母一同在這家皮革公司工作,然而父母性格南轅北轍。母親傳統務實愛穩定,加上不少親友是醫生,一直希望Norris出國留學,不要從事電影業,「為何不做政府工或教書?做回一個『正常人』吧」。幸好Norris哥哥也愛穩定,在事業和組織家庭上,滿足了母親期望,減輕了妹妹壓力。
對於錢,母女想法亦迥異。Norris 說,母親實際,她浪漫。「她一定不會同意我拿幾百萬拍戲,會覺得應該用來投資債券。」
Norris則說,自己結婚時堅持不擺酒,因為覺得任何錢都應該花在拍戲上。她有個妙論:「其實擺酒的錢夠用來拍半套戲,如果擺酒的錢全拿去拍戲,這個世界會多很多電影,少很多紛爭。」不過,《金都》獲得獎項和讚譽,母親也與有榮焉。
Norris的創作基因來自父親,父親自小愛看成龍許冠文電影,愛聽許冠傑。「我們兩父女很有情趣,會一起喝啤酒,四處逛吃東西。」父親性格調皮愛說爛gag,Norris訪問時也會講爛gag,「點解老闆姓簡呢?因為『有得揀』至係老闆」。黃父對女兒拍電影很支持,經常跟女兒說,「阿妹,我有條橋畀妳……」。
2017年《金都》撥款下來,經歷過血癌已康復的黃父,再發現患上肺癌。拍攝《金都》期間,父親撐着拐杖來探班。2019年初《金都》正進行後期製作,黃父已臥病在牀,只能在醫院觀看私人優先放映,病中他仍鼓勵女兒:「香港電影業靠你們新一代接班,加油!」
父親離世前一個月,Norris每天抽時間到醫院,在牀邊伏案寫作電視劇《嘆息橋》劇本,父親清醒時聽到女兒最後一句話 ,也是關於創作。「爸,我終於寫完大結局啦!」Norris今日回憶此畫面仍然哽咽,豆大眼淚滴下來。此後,父親進入昏迷階段。
黃父彌留期間,母親建議女兒找點音樂播給父親聽。此時Norris打開手機,點播自己填詞的歌:「我爸愛看動作片,不愛看文字,所以多年來我們甚少談論填詞,那次我才發現,父親竟然從來沒有聽過我填詞的歌。那天,竟然剛巧有兩首歌都有『再見』這個詞語,我播着播着,哭得很厲害,我竟然用這方法跟父親道別。他離世之後,我隔着口罩親吻了他一下。」
自嘲用字老套,沒時代感,只是狂熱「填詞L」的Norris,此刻只在乎一位聽眾,Norris用她親手寫的歌詞,送別此生最敬愛的父親。
透過手機擴音器在病房迴盪的旋律,其中一首是樂隊享樂團的《再見舊城》,結尾有這句歌詞:「聚散升降懸一念 人事在變 未來沒法相見 別眼淺 你愛上 說再見 再見 Woo Woo」
■問:譚蕙芸
於多倫多大學本科主修電影研究及心理學,現為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老師,有教授電影相關科目
■答:黃綺琳(Norris Wong)
中大生物系畢業,浸會大學電影學院藝術碩士,畢業後曾加入HKTV,曾參與在ViuTV播放的《瑪嘉烈與大衛》及《嘆息橋》編劇工作,2019以電影《金都》獲金像獎最佳新晉導演獎,2024電影《填詞L》自編自導,新作獲金馬獎兩項提名,金像獎三項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