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說到導賞員,容易讓人想到做義工。但在不同藝術機構從事特約導賞工作的陳映亘(Harmony),就視導賞為專業和職業。兩年前她開設了Instagram專頁「藝術侍應生」(@artwaiter),用飲食的比喻開始,為大家講解藝術導賞——這個提供「餐具」給觀眾,享用藝術品的工作。
Harmony說自己的工作,跟餐廳的侍應生相似。可以想像她每次帶團,都在確保觀眾有適合的「餐具用膳」,「如果他兩手空空進來,你可以給他一副刀叉;如果他自備了一支叉,那你可以多提供一把刀給他;又或者,你的客人喜歡用鋸吃牛扒……那……也不是不可以吖,他高興就好」。
導賞員不應告訴觀眾結論
身為導賞員,她要預先熟習展覽的內容,不能把藝術家的作品自述原文朗讀:「自己要明白每一個字,也要知道怎樣才能讓其他人明白,比如作品講到post-modernism(後現代主義),我照讀出來,觀眾不會知道我在講什麼。」除此之外,她還說導賞員不應該告訴觀眾結論,而應該提問,讓觀眾自己詮釋。藝術作品對她來說,可以是「牛扒餐」,由觀眾自己切碎享用,會更有得着。好的導賞員能為觀眾配備不同切入作品的方式,但不需要替他們把牛扒預先切好。
自小就是個「麻煩觀眾」
今年是Harmony入行的第8年。她自小喜歡繪畫,但覺得未有藝術家應有的一團創作火(sparks),於是入讀中文大學文化管理學系,並在2018年畢業。入行當導賞員的契機,是大學期間,她為增加經驗而到博物館實習,自此認定這是自己熱愛的工作。她說,自己小時候就是個麻煩的觀眾,在博物館每事問到底;現在則相信藝術體驗可以更有趣。
藝術未必要按權威方法看
忙於工作的香港人,對藝術有時抱持抗拒態度,近年Harmony經常聽到觀眾說「藝術嘅嘢我識條鐵咩」。她認為這是人們為自己「shut the door(關上進入藝術的大門)」,覺得只有藝術家、學者等,才會明白藝術。她會用行動告訴觀眾,藝術不一定要按權威的方法去看。
跟着Harmony到香港一間藝術博物館,記者旁聽了她為中國當代藝術展覽而辦的導賞團。這團的參加者,是老人院的院友和護理員。Harmony問5個使用輪椅的院友:「有無人覺得自己看(觀察)人好叻㗎?」、「你會點睇?」院友慢熱,但當有人說自己會看臉孔後,其他的院友也加入討論,說看國籍、生活習慣和心情也行。這時Harmony才揭曉當日的導賞主題,她要帶長者到常討論人和人性的中國當代藝術中「尋人」。
從孫國歧和張洪贊的復刻政治宣傳畫,到王克平的地下藝術,再講到一幅張曉剛「血緣」系列中的畫作,藝術品的抽象層次逐步提升。Harmony解說,畫作上有一條紅線貫穿幾個人,剛剛的一團參加者說這不是姻緣線,是血緣線。
她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自拍,在一張模仿上世紀家庭照的畫作前問:「大家有沒有自拍過?」有人答有,她繼續勾起院友的記憶:「以前影相是否大件事呀?不像現在隨時、日日都可以影,要特別著衫。你看到他們著什麼衫?」畫中男生穿中山裝,短髮女生穿恤衫,院友邊回應,Harmony邊解釋,畫家想畫出以前的生活面貌。
但為何有人的臉是紅色,有的是黃色?當代藝術通常沒有單一解釋,但若單單拋下一句「藝術沒有標準答案」,恐怕長者們會覺得這次導賞很掃興。Harmony的做法是,打破觀眾對畫家的高高在上想像,設想自己是畫家,從結果反推作畫的情形,隨便提出想法:「是不是藝術家不小心倒瀉顏料?還是要扮不同燈光的顏色?」她跟長者說,畫家原來在模仿以前劣質相紙顏料,掉漆的效果。她又說,這個展覽的作品都不是她成長年代的作品,長者可能比她有更多親身體驗。
依參加者發言調整導賞內容
「每個人去博物館的原因不同,不一定跟藝術愛好者一樣,為了作品或藝術家。看藝術作品,可以有其他方式,不論觀眾是想感受藝術還是去打卡,我都會想辦法令他們engage(投入)更多。」Harmony回憶,過去在同一個展覽,她帶過一批參加者是中年男子的導賞團,「是叔叔團,有的直接告訴我是來涼冷氣。我開頭都不相信可以(為他們)做到什麼」。
結果,Harmony介紹毛澤東相關作品時,有個參加者雀躍發言:「妹妹,我細個樓下就是這樣啦,有大字報!但毛澤東畫到這樣不行,要紅潤些!」Harmony指,這就是導賞的精髓,好的導賞員不會單純拋磚引玉,反而是在觀眾的發言中,看看他們感興趣的是什麼,再調整介紹的內容。
走到洪浩的「我的東西」攝影系列作品之一前,她叫長者找個靚位,在這幅沒有人像的作品上繼續「尋人」任務。有人見到人民幣,有人見到護照、藥品、刷子、香煙盒、免治肉等。雜亂的景象或讓他們想到,自己家中偶爾沒人整理物件的亂象。
Harmony再道來洪浩的創作概念,說他跟大家一樣,很好奇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東西」。洪浩記錄了12年間的消費品,再掃描下來,反思人類是否真的需要消費這麼多。長者或經歷過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內地生活條件改善的過程。Harmony告訴長者,雖然這件作品沒有人樣,但在照片中物件背後,是使用它們的人和一個時代的生活習慣。
「從沒有樣到有樣,藝術家不畫出樣,你都認得到。你有沒有發現,原來藝術是這樣的,下一次你來就識啦!」她為1小時的活動愉快收尾。
藝術家導賞 或限制觀眾想像
現時被不同機構稱為「導賞員」(docent)的工作有兩種:一種是機構的職員,為博物館的展覽服務;另一種是義工,為讓大眾參與博物館事務而設的角色,導賞時自由度比前者大。Harmony說,香港有的機構會用前者的工作性質請義工,或者只想請個看場的人,總體而言定位不清晰,也不夠重視導賞員在藝術教育中的角色。
問Harmony怎麼看導賞員與藝術家、策展人帶導賞團的分別,她不諱言,藝術家和策展人會是最了解作品內容的人。只是,這樣的權威,有時反而限制了觀眾的想像,以及與作品的連結。「藝術家可能會比較關注自己跟作品的關係,但其實觀眾跟作品的關係也重要。」她續指,專業的導賞員,能夠引起和回應觀衆對作品的感覺,能觀察到不同觀衆之間的互動和關係,再刺激多方互動。至於錄音導賞,她就認為,「現在有很多錄音導賞都很生動有趣、有互動,可以讓你按當日心情來選擇錄音版本,但提供不了情感連結」。
回顧幾年來的藝術教育追尋,Harmony表示藝術教育是關於觀察、表達和尊重不同人的差異。透過藝術,她想告訴觀眾作品有不同觀點,除了得出自己的結論,也體會其他觀眾的想法。觀眾喜不喜歡作品,則是很個人的事,反而不是重點。藝術導賞不一定要人認識很多件作品,或者有某種美感的學習;而是提供一個讓人設身處地想像他人感受和生活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