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活在網絡世界若干時日,或會認識一個由荷蘭人米高羅格(Michael Rogge)主理的YouTube頻道,那是蒐羅上世紀世界各地影像的寶庫,尤以舊香港為首,讓舊香港迷大飽眼福。老荷蘭人在1月下旬離世,享年94歲。他的影像不單滿足當代人的好奇心,還為香港電影提供描述1950年代的片段,甚至海外香港經貿辦也有用作宣傳。
1949年歐洲大地正從戰爭蹂躪中復元過來,一個生於荷蘭貧窮家庭的少年,只得告別老父,搭上開往香港的慢船,到遠東的銀行工作。周一至六他都要幹活,周日才有餘閒,最愛捧着一部16毫米菲林攝影機,在陌生的東方異域漫步,攝下觸發好奇的大小事,也因答允父母寄菲林回家,讓他們看看香港是何模樣。
拍攝庶民悲喜 當時少有
羅格拍下那時候的舞獅舞龍,還有街上的送殯行列。他深入這片土地的市井生活,工展會、避風塘和木屋區,甚至跑進常人避之則吉的九龍寨城小型工廠拍攝。除了庶民的日常生活,他還拍下香港一些大事:1953年香港各處慶祝英女王加冕,同年年末發生石硤尾大火。1955年他被調派到日本分行工作,在日本又是另一個故事。後來荷蘭電視台委派他拍攝香港,他有機會重遊舊地,部分香港影像就是在1960年代拍下。
40多年後,年過七旬的米高羅格在阿姆斯特丹的家埋頭苦幹,將數十年前拍下的菲林影像剪輯成當時YouTube可上載的時間長度,也算是第一代YouTuber。正好這時香港電影資料館研究員開始在網絡搜尋流傳到外國的香港影像,找到羅格的YouTube頻道,幾年後時任節目策劃的傅慧儀飛到當地探訪。
羅格有個行李箱,裝滿一餅接一餅菲林,全是他在香港拍下的影像。傅慧儀指出,因為荷蘭氣候乾爽,菲林帶毋須特別處理,放在行李箱就能妥善保存;她曾訪問過拍攝獨立短片的人,他們將菲林擱置一旁後,菲林隨年月和香港氣候變化黏在一起。羅格十分珍視他的菲林,傅慧儀稱「他很喜歡香港,不捨得就這樣送給你」,於是將菲林影像轉成數碼檔案才捐贈資料館。
據資料館回覆,羅格在2005年將影像捐贈館方保存,經館方整理及編目後,以「Mr Ijsbrand Cornelius Rogge Collection」的名目收藏。他在2011年授權館方使用其影像,而第三方版權申請均由他親自授權,未有容許館方代為處理。傅慧儀憶述,影像曾用於海外香港經貿辦的宣傳片;有些講述1950年代香港的電影亦會用到,例如紀錄片《劉以鬯:1918》和《尚未完場》。
影像質量高 港產片採用
羅格的舊香港影像真的只此一家嗎?傅慧儀表示,1950年代許多影像保留下來,但無論質或量都及不上羅格,他不惜工本用上較貴的16毫米菲林,而且「留得這麼多,我覺得真的沒有第二個比得上他」。此外,當時人們存留下來的影像多為家庭錄像(home video),例如一家大細到兵頭花園、海邊、郊外玩樂,不似羅格拍下當時香港的社會百態。
她續補充,其實港英政府曾拍攝香港的交通、街道和生活面貌等,寄回英國匯報殖民地的狀况,目前由英國電影協會(British Film Institute)收藏,只能待協會放到網上分享;而從官方角度講述香港發展的節目Hong Kong Today則在1960年代開始,早期還是黑白畫面,直至60年代末才轉用彩色拍攝。
最關鍵是,她認為羅格有「藝術觸覺」,懂得取鏡,後期更會思考拍攝題材。他早期拍攝的影像相對隨意,拍下令他好奇的人事物;在1952年他跟同好創立影會Hong Kong Amateur Cine Club,影會自發舉辦比賽,為了奪得獎項,羅格的影像主題更為突出,如《雨》(Rain)和《日出》(Sunrise),甚至拍攝劇情片,例如描寫油麻地避風塘兩個漁民男孩的友誼,其中一人後因身患絕症而去世。「你看着一個人,由初初只是看到有趣的東西就拍,慢慢我要搞比賽,要想個主題來得獎,其實慢慢鼓勵到一個業餘的人愈拍愈好。」
一張舊照片裏,羅格贏得影會舉辦的比賽,捧着獎盃站在最左,頒獎人是隔了兩個人、穿得像肯德基爺爺的歐德禮(Harry Odell)——即紀錄片《尚未完場》的主角。歐德禮賽後邀請羅格到他的璇宮戲院(皇都戲院前身)工作,羅格深思熟慮後婉拒,後來被派到日本分行工作。《尚未完場》導演之一祁凱達翻查資料,歐德禮未在同一崗位聘請新人,職位顯然為羅格而設。不過羅格最後還是有為歐德禮效勞,因為他的影像獲採用於歐德禮的紀錄片。
《尚未完場》透過講述叱咤一時的娛樂大亨歐德禮,追溯1950至1960年代的香港,「套戲重點講香港是一個什麼地方,當然是要當年香港的畫面,譬如城市面貌和日常生活」,祁凱達受訪時說。他手頭上有大量舊相和舊剪報,文字資料相當豐富,影像素材卻不足夠,只有訪問片段和歐德禮後人留下歐德禮在其大宅拍下的家庭影像。
祁凱達找到1950年代的香港影像多為電影畫面,但是沒有他心儀的街景畫面,大多都在片場拍攝,因為拍攝成本較便宜。「因為那時候不是拿着機器就可以出街拍,那時候的機器是超大的,你捧那些機器出街不是不行,但是片場拍攝成本好過你那麼大陣仗,還要花很多時間。」後來他想起曾在YouTube看過羅格的舊香港影像。
他不肯定頻道主人仍否在生,只能膽粗粗用電郵向羅格查詢。祁凱達向記者展示當時電郵來往,特意指着熒幕上的電郵時間,年過九旬的老人約4小時後就回覆,還說起自己跟歐德禮的往事。因為羅格放在網上的影像解像度較低,他授權祁凱達取用收藏在資料館較高清的影像,「因為不是商業,我覺得成本比起你向商業影庫買東西便宜得多,而且物超所值」。
祁凱達說,沒有羅格影像的話,《尚未完場》未必拍得成,最常被人引用的學者吳俊雄訪問段落也由羅格的影像補完。旁白先拋出一個問題:為什麼以前香港吸引那麼多奇人異士?接着吳俊雄開始解釋,畫面穿插1950年代香港的街景,然後吳提到香港其中一個特性是位處南方的邊緣地帶,畫面就切到飛機降落,再回到街上來來往往的景象,最後吳說當時香港吸引善於開墾的人,畫面便變成一個地盤,上述畫面都是出自羅格手筆。祁凱達認為羅格拍下大小畫面恰恰給予後人想像空間,「他那時候周圍拍,不是要研究一個題目,他都是做記錄。他做的事去到後世,我或者其他人就可以提煉一些東西出來」。
年初逝世 版權問題待解
然而羅格今年1月下旬辭世後,後來的人無從獲得其授權,怎麼辦?記者向資料館查詢,館方表示若收到第三方版權申請,會依一貫做法,聯絡羅格後人或版權繼承人、執行人處理有關申請,然而館方仍未收到羅格後人或版權繼承人、執行人通知如何安排版權授權。上文提到傅慧儀曾親身探訪羅格,之後繼續有跟他聯絡。她提到羅格未婚,即使曾收養養子,但養子比他更早離世,所以有可能生前交代遺產,將版權轉予侄兒;另邊廂,羅格生前曾跟距離住宅一小時腳程的荷蘭國家電影資料館(Eye Filmmuseum)聯繫,亦有機會將版權捐贈荷蘭館方。
記者未能找到羅格侄兒,另曾電郵荷蘭館方查詢,惟截稿前未獲回覆。羅格影像的版權困窘,有可能令後來的創作者未能繼續使用他的影像,傅慧儀說德國有種做法,在影像作品寫上一段免責聲明,表明自己用盡方法都未能找到版權持有者,如果版權持有者看到這段免責聲明就請聯絡創作者,創作者願意支付相應版權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