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歌手陳蕾在本月初舉辦首次紅館個人演唱會「念」，以「向死而生」為主題鋪排4個場次。年初獲得多個電台獎項的陳蕾，在樂迷眼中是實力派新進歌手。只是，演唱會結束後，網上的討論猶如平行時空。當歌迷興奮留言「陳蕾世一」，批評者卻說現場演出走音難聽；均不解對方的讚美或筆伐。是雙方美學相差太遠？還是一邊盲撐，另一邊盲踩？我們分別邀請了曾到現場的樂迷與職業音樂人，回溯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溫小姐說自己是陳蕾樂迷，但不算忠實粉絲。去過第一場「念」的她，說這次演唱會恰如劇場表演。在演唱第一首歌《我想和你好好的》時，陳蕾穿婚紗登場，走到棺材似的鋼琴前彈奏：「最震撼是她彈完就爬上鋼琴，手在頸前由左到右劃了一下，之後『嘭』一聲槍聲，她的衫就有血灑出，一直流下來。」到當晚演唱會尾聲，陳蕾才解釋，這次的演出概念跟生命有關。
現場觀眾讚舞台效果精彩
「念」的舞台安排精彩，從利用紅色光束製造末世視覺效果，到在大熒幕上把水墨字、人體、蓮花和翅膀等元素連番送上，聲音與視覺效果相互襯托。溫小姐憶述，演唱會中觀眾頗投入，基本上「歌接歌」，絕少冷場。
溫小姐的樂迷資歷不深，僅從2020年開始留意陳蕾。陳蕾的音樂，給她一種「熱血」感，認清世界是暗黑的，但仍有一股在日本動漫主角上會看到的希望。「整個演唱會感情很豐富，表達這就是陳蕾。就像她在翻唱廖文強的《其實沒有那麼寂寞》後解釋，最初從廣州到香港打拼，有委屈、困難，但跟父母只報喜不報憂。這很是她自己的處境，真的是剖白自己。」
至於陳蕾在演唱會上演唱《夢中人》被議論難聽，她就說這首歌是陳蕾在encore的時候所唱，跟整場演唱會關係不大。此外，她認為陳蕾較用力的演唱風格，與王菲的空靈感覺不同，可能是這樣讓人感覺有落差。據她了解，《夢中人》是陳蕾自busking（街頭表演）時期就開始唱的歌曲，她從前是如此用力唱，或許今天也想沿用同一唱腔。
周啟生：跟錄音相差十回事
不過，有批評者認為這不單是風格問題。音樂人周啟生就在社交平台撰文，指陳蕾「彈結他甩皮甩骨，唱歌近乎離晒譜咁走音」。接受本報採訪時，周啟生透露自己喜歡聽陳蕾的《凡星》，但希望實事求是，當歌手唱得不好就如實指出：「陳蕾的現場效果跟錄出來相差十回事，而且不單止一隻歌，好多隻都不理想，普通人都能聽到音準不對。」
以《夢中人》為例，周啟生說歌曲是改編自The Cranberries的Dreams，原曲流行的原因，是人人都可以唱到，到酒吧隨便找任何歌手都唱得好好，「不要誇張說歌很難唱」。他坦言自己沒有到場聽演出，評價是基於年輕朋友傳給他的現場錄影，但認為音質與現場聽的相差甚微。
周啟生強調唱功是評論演唱會的唯一標準，就跟看武打片，人們會評價武打技術一樣，在任何地方、時間都沒有分別，其他演出元素只是輔助因素。他說唱功包括音色和音準，但不限於傳統歌喉，而他也有欣賞的新派歌手，如組合my little airport。「不需要個個都像羅文、甄妮，個個都有宏亮歌喉，情歌也可以有普通談情說愛（的演繹方法）。」那my little airport好聽在哪裏？他說在於純真自然，唱片是怎樣，現場唱出來都那樣。
另一邊廂，溫小姐亦認同唱功的重要，但不同意是唯一衡量標準。在她而言，音準不需要100%好準確，但必須及格，不能差得影響聽眾欣賞表演。一個演唱會，歌手除了要唱好歌，還要傳達感情，在編排、跳舞、舞台、燈光各方面都要讓觀眾有投入感。
反之，如果歌手音準「似食了CD一樣」，沒有感情和信息，溫小姐就覺得這樣跟回家聽CD和音樂串流沒什麼差別。「我沒在演唱會聽到明顯走音，可能咬字有些位不清晰，但so far（到目前為止）我enjoy（享受）表演，跟我同行的朋友也是。」
何振賢：現今流行歌重音樂氛圍
獨立音樂人兼歌唱導師何振賢，在周啟生撰文批評陳蕾唱功後一天，在臉書表達自己的看法。他表示新一代歌手有不同唱法，比起完美音準，帶來感動和連結的音樂可能更重要。記者問何振賢，這次爭議是否代表兩代人對音樂的不同追求，傳統粵語流行歌着重音色音準，而對新一代，回應時代和社會的歌曲更動人？
他回應道，流行歌從來都是回應時代的，當今流行歌跟舊日明顯不同的，卻是多了一種對vibe（氣氛）的追求。「現在人們追求的，不一定是靚聲，傳統的音準、咬字和拍子。人們喜歡的歌，未必technically（技術上）好聽，有些人更可能喜歡聽autotune處理過的音樂。」這不止是香港一地的趨勢，日前奧斯卡金像獎就把最佳原創歌曲獎，頒給由唱腔奇特的Billie Eilish所演繹What Was I Made For?。
比溫小姐年資更深的陳蕾樂迷Anson，在「念」中坐在前排。她指出，若逐個音去檢視陳蕾當天表現，的確會發現某些字走音，尤其是陳蕾以純結他或鋼琴伴奏的幾首。她同樣重視唱功，強調不應只考慮一兩句音準，而應以整體演出來評價。「舞台上，陳蕾當日是很有感情，是傾盡全力演出，可能因為場次不多，把握每一場。她在台上很享受，我也看得投入。陳蕾很懂得跟觀眾互動，不單是視覺震撼、好靚就算，同時沒有忽視音樂性（音準、音色）。」
從當年陳蕾被電台主持人介紹為「來自廣州的陳蕾」開始，Anson已留意這個歌手。之後聽過《相信一切是最好的安排》，認為這個歌手能夠我手寫我心很厲害，有想法又能夠用音樂表達出來。自己不論順境、逆境，都會想起裏面的歌詞。而出社會工作後，Anson又聽到《神的不在場證明》，發現歌曲給人一種不盲目的正能量，描繪無助但仍堅持，相信挫折打不死自己，她認為這種感覺對應香港人處境。
科技進步 反令唱功退步
周啟生不否定陳蕾有一定唱功，但指更應該鞭策歌手，才有進步。他認為當今樂壇的唱功水平不如往日，而科技進步帶來的便利是主因。「現在所有音樂節目都經後期調整過音準，將它美化，到歌手一出來唱就『嘩』好失望。這樣是過分保護，不是真現場，沒有人有需要有live（現場演出）水平，唱功怎麼會不滑落。以前我們唱錯一個字，已經會有人講。」
何振賢在唱功下降這點上，同意周啟生說法。「以前錄音用錄音帶，錯一take就浪費了錢，現在的錄音技術可以為音準修飾。」然而，他指出不同年代對唱功的理解，會有轉變：「每一代人對美學有不同演繹。陳蕾的唱法，肯定不是傳統，而是一種流行搖滾。不是說她沒有進步空間，但如果有人說只有傳統聲樂的處理才是對，我就絕對不同意。其實所有年代都是推陳出新，破舊立新，所有創新都是對舊事物的挑戰。」
再論陳蕾版本的《夢中人》，何振賢解釋，The Cranberries的Dreams本來有尖音的嗌唱腔，陳蕾沒有偏離多少。而陳蕾本來的音色較「倔」，比較多中音，經電話錄音後，其中中頻的聲音再被突顯，聽起來會比現場聽的刺耳；加上當時陳蕾用純結他伴奏，與原本有回音和多音效伴奏的混音不同，也是影響網民評價的因素。
「抱什麼心態，就看到什麼」
已故香港殿堂級作曲、填詞人黃霑，曾在博士論文寫到香港流行歌因香港獨特性消失，逐漸走下坡；他亦指出狹小的粵語歌市場，僅讓「K歌」、「冧歌」留下，淘汰了更多元的樂種。何振賢則希望聽眾對現在的歌手有多一份體諒，不應該過分放大細節去批評，尤其不應忽視時代背景不一樣，斷言新進歌手水準無藥可救，這樣就跟說年輕人買不到樓是因為不努力工作一樣。他感嘆，這座城市對藝術已不算友善，本身做音樂就困難。有人努力做新的音樂，聽眾毋須無條件讚，但起碼可以體諒支持。
「你抱着什麼心態，就會看到什麼。如果你認為『樂壇已死』，那你就會看到『一代不如一代』。如果你嘗試欣賞，看到這個夾縫都有人努力，有些樹在生出來，或者你看件事情就不一樣。」何振賢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