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決定跨一個海灣去看澳門的「華文設計周：漢字書籍裝幀設計」。來了以後發覺「華文」（sinoscript）真是太難探底的問題。如果借取陳冠中界定的「一種華文，各自表述」共生格局，那麼書籍作為文字的實質載體，兩岸四地的設計又浮現了什麼樣的相同、相異？展覽規模不大，但逾100本書從北京、南京、深圳、珠海、台北、香港及東道主澳門運抵展場，19個參展單位五湖四海地並排到一起，仍是一次有趣的華文圈比照。
同一種華文的共同位置，或就是一套與「別人」劃清的「自己」的文字系統。舉例，華文屬表音表意的語素文字，其單字由形音義符組砌，比照英文屬表音的音素文字，其單字只用26個拉丁字母拼寫，此般差異，使二者在書籍的字體排印學（typography）裏呈截然不一的樣態。展內，戴上掀頁手套邊走邊看，會發現如：①方向而言，華文獨立地一字一音，橫書直書皆可，反觀英文靠字母組合拼音，直書難以閱讀，故大多數採橫書。②空間而言，華文單字乃一格格方塊，佔面積較小，英文單字視乎音節可長可短，佔面積較多（如MCCM Creations的《再會！山川人》，中英雙語的篇幅無法均稱，排印需錯落佈局）。③字體（typeface）而言，華文字量上萬計且結構繁複，只有26組大寫小寫的英文字母顯然較受字體設計師青睞，可供選擇的款式林林總總。
繁簡各有千秋 文化養分撐起設計特色
這意義下四地共享的華文，最顯見的歧異處或為繁體字和簡體字。目前，香港、澳門和台灣採前者，內地則採後者。策展人何潤建指出，兩種構形各有好處，「比如（台北設計師）葉忠宜會說，簡體字較少筆劃，用它來排內頁其實能增加閱讀空間，看得舒服。但需放大字形的時候，如做標題，繁體字又會比簡體字好，因為它多細節，有故事性，有張力」。想起澳門文化局的《塵光：方力鈞作品集》把大題二字的繁體筆畫駁連，熔在一起的泥黃字團正呼應「和光同塵」語意——若把繁體字「塵」（從鹿，從土，鹿群奔行塵土飛揚之意）省形為簡體字「尘」（從小，從土，有說上部是刪去鹿頭、鹿角的鹿足），雖不失語意，但那淨簡字形，或多或少失卻了光暈塵囂的漫舞氛圍。
而左右華文書籍設計的，更是文字所撐起的各異文本內容。比如，南京曲閔民和蔣茜版本的《牡丹亭骰譜》令人難忘。清代徐震小妾素素、小青寫成的骰譜，把《牡丹亭》戲曲唱詞糅進6粒骰子點數中，變成唐詩酒令般的對子高低譜式，即如，擲中「伍伍伍伍伍伍」，配的是「傘兒般蓋的周旋」（第十二齣〈尋夢〉）和「五花誥封你非分外」（第三十九齣〈如杭〉）。由手機遊戲「決戰！平安京」委約，這本新裝的袖珍小書摺疊成風琴，頁和頁可如彈簧玩具般拖拉把玩，玩味十足。書的可讀性很高嗎？未必。但猶如設計師在簡介直指，骰譜乃一種現實裏過時的「無用的遊戲說明」，如此裝幀，正指向當代華人世界衰微的戲曲和骰戲文化，反身回望了「娛樂」的本質。
別於南京十里秦淮的傳統養分，台北葉忠宜的《王記食譜：料理莎士比亞》展現了台灣另一面的華文語境。由莎妹工作室出版，這3輯偽裝成台式便當盒的食譜書，搞鬼附上筷子一雙和紙巾質感的海報一紙，以「烹飪」比喻切入劇場「改編」，向讀者呈示兩齣莎劇如何被炮製成當代台式口味。這種試煉，特別再現於語言裏，讀文字版的演出紀錄，《理查三世》士兵的一句對白「Richard大人，ㄟ那個國王下令齁，任何人齁，都不准和George公爵談話ㄋㄝ」，同時夾雜國語、英文及注音符號——那藉由設計帶出來的，除了是標奇的閱讀體驗，還是關於外國經典在地重編、觀眾接收外來文化姿態的種種叩問。
至於香港，也有地域殊別的華文，如noonhappyhour的《情意結：香港客家、圍頭花帶文化解碼》出自慈善團體香港明愛，以一群婆婆口耳相傳的客家話和歌謠為核心，重述花帶編織史。設計師大膽採非傳統的熒光綠、深淺粉紅作色盤主調，把一段段口述文字織入一格格電子像素般的欖仔、鷂婆、魚骨花帶圖案，既展露了客家女性從前靠這衣帽裝飾抒表自身，亦在視覺上延展了全書期望把技藝承傳至當下社會的「織之變奏」。
並不是說上述文本獨屬任何一方（畢竟一種華文總有串聯之處），但各件作品都有着可辨的出處。
澳門民間出版「未成氣候」 地緣利交流
網絡時代裏，閱讀平台逐漸拋卻實存的紙本書籍而移往虛擬的發光屏幕裏頭，在這失勢下，出版業的圍籬和窘困更為突出。如何潤建循設計師身分，自言澳門小城稀缺相關資源，這次找來的本地展覽講者來自公營博物館而非私營工作室，因後者可供邀約的人選少之又少，而那政府單位，已算是藝術書籍產量最多的全澳代表，「我聽香港的朋友說起，仍有印刷商願意花時間慢慢和設計師談用什麼紙、什麼效果去做一本書，但在澳門，印刷商其實偏向接些賭場營利的生意，限制很多，變相令設計師在工藝上的發揮空間較小」。澳門或真未有獨立成熟的民間出版業，然而其作為地緣中間點，似乎能在周遭政治氣壓中覓出一條華文設計圈相對可交流的路徑，就像何潤建說，策辦這次漢字書籍設計展，正緣於疫情期間兩岸四地失語的隔離感。
在澳門濕度高達90%的這段日子，小心翼翼翻動那些脆軟的書頁，不知能否通過如此可摸可視的媒介，感受到一些迥異的文字質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