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慢變成一種叛逆。」「我們以前都說快、開快車的是叛逆,對不起,現在是慢。你很慢的話,你就叛逆了,你跟不上時代,但是你在做你另一種表達。」蔡明亮說。他的電影和舞台劇出了名慢,在電影《郊遊》看李康生吃完一整個雞腿便當;在舞台劇《玄奘》看李康生飾演的玄奘睡覺,然後再看他走路。到底蔡明亮有什麼非慢不可的理由?
「以前我最喜歡來香港飲茶,享受它的時間、它的氣氛。」訪問前蔡明亮就到了茶樓吃點心。香港整座城市高速運轉,偏偏茶樓裏的茶客卻能慢下來,嘆一盅兩件。不過速度還是侵入茶樓,南音老早消失,蔡明亮發現,點心推車也沒了,「這個世界一直在非常快速地推進,所以很多東西會消失掉、取代了,年輕人不太知道這些東西」。
他跟香港的緣分大概始於30多年前。拍畢首部劇情長片《青少年哪吒》後,他第一次來到香港,印象最深刻是在旺角街邊檔買到小時候的明星照片,仍能數出陳寶珠、南紅、謝賢、林黛、樂蒂……從前在香港不用認路就能通處跑,現在他從每個地鐵站走出來,看起來都差不多,「(香港)愈來愈快,愈來愈同質」。
香港的快恰好突顯蔡明亮的慢。12年前他的「行者」影像系列在香港取鏡,老拍檔李康生穿著紅色袈裟行走旺角、銅鑼灣等街頭,系列又到東京、巴黎等地拍下李康生走路;12年後舞台劇《玄奘》來到香港,李康生便化身玄奘,從影像跳進劇場行走,「我覺得『走到香港』這個概念特別有意思,在香港哪裏演(《玄奘》)我都覺得很棒 」。
被李康生緩慢步姿吸引
《玄奘》和「行者」系列的萌生,在於他2011年執導舞台劇《只有你》時,被李康生緩慢的步姿吸引,「我非常喜歡慢的概念,我覺得因為慢,我們才看得清楚,我們真的才看得見」。在《玄奘》裏,李康生飾演玄奘做的事十分簡單,他在舞台中央睡覺,然後醒來,繼續行走於沙漠,踏上天竺取西經之路。
蔡明亮大學時,從佛教經典認識歷史中的玄奘。「玄奘出家之後又出走,簡單說他是一個叛逆的人,他的內在是很叛逆的,他要追求真理,所以就離開當時的唐朝,跑到西域去取經。」玄奘帶着獨特目的從長安出發到天竺,蔡明亮說幾乎沒有像玄奘這種旅行者,「最感動我的地方是玄奘經過沙漠的那段旅程,因為人一到沙漠其實就是生死未卜,你必須置生死於度外」。
玄奘的旅程讓他想起自己創作的路,「我們不是選擇大家要走的路,是選擇另外一條路」,行者的形象亦漸漸出現在他的作品裏。《玄奘》2014年首先在布魯塞爾和維也納上演,但李康生演出前小中風,搖搖擺擺完成演出。10年後《玄奘》的演出細節變化不大,蔡明亮說最大變化是李康生的身體,李康生身體復元,同時他也老了10歲,已經50多歲。「所以我蠻希望《玄奘》可以演到(直至)我們不在的時候,最後有沒有可能演到李康生70歲?我們還有機會演《玄奘》,那個時候,我會覺得更精彩。」
盼觀眾帶走的不止是故事
李康生飾演的玄奘沉睡在鋪滿白布的舞台,畫家高俊宏就在白布畫出玄奘的夢。首先是20多隻蜘蛛,然後抹走蜘蛛,畫出大樹和月亮。將近一半時間,觀眾都在看玄奘睡覺和高俊宏繪畫,「我覺得我們劇場很少這種『看』的經驗」。他發現大多電影和舞台劇觀眾看完一部戲、一套電影之後,帶走的往往只是故事,「可是我常常覺得我們這種媒介還可以有很多可能」。《玄奘》的觀眾坐在畫家旁邊,慢慢看着畫家作畫,良久才會看到畫布上的變化,看到一個作品從無到有的誕生過程,「觀看《玄奘》的概念就是在看時間流動而產生的內容」。
後來玄奘醒來,不止走過沙漠,他還需要走過男歡女愛、七情六慾,「眾生各種生命,各種欲望,各種追求,念頭起來,念頭消失掉,這就是人生」。《玄奘》裏有兩首歌曲,一首是蔡明亮小時候聽Doris Day主唱的美國流行歌Sentimental Journey,歌名直譯的意思是「感傷的旅程」,歌詞寫道「為什麼我選擇去流浪 / 踏上那段感傷的旅程(Why did I decide to roam / Gonna take that sentimental journey)」,恍如對應玄奘的心境。另一首是蔡明亮小時候曾聽外公播放,由香港南音瞽師杜煥所唱的《男燒衣》,講述恩客悼念自盡的妓女,道出男女的生死愛欲。
玄奘的終點是天竺,《玄奘》10年來走過布魯塞爾、維也納、台北和光州,曾有人問蔡明亮《玄奘》的終站會否也在印度?他說不會,因為玄奘的慢是一種精神概念,回應現代講求快速、效率的精神,雖然「玄奘緩慢下來,你還是要走,但是很緩慢地走。如果你不慢下來,你不會思考,你不會感覺」。他續道,只要有人來找他演《玄奘》和拍「行者」系列,他都願意,「我也很老了,也很珍惜我這個創作。我拍了很多電影,但是到了我這個年齡,我自己反而很喜歡這個東西被看到」。
儘管他想慢,人們還是焦急。在YouTube上,10年前有人將他拍攝香港、片長約20多分鐘的《行者》加速至約2分鐘;5年後更着急,甚至加速《行者》成10多秒的短片。原來他也知道這件事,並笑言:「那個不是我的作品,那個是他的再創造。好不好呢?無所謂。因為我的作品還是存在,可以對應地看。看我的作品如果沒有耐心,不如不要看。它不是那個概念,它就是要慢慢看。因為看我的作品,(所以)你睡着了,你能夠得以休息,我覺得也很好。」
另邊廂,體驗電影藝術的時間要在合適的空間。蔡明亮認為人們一直對電影院的要求有點低,往往渴求商業片和娛樂,他反而在美術館和電影館才看到電影這種藝術媒介的新。「我覺得電影院這個概念,它有點像一個道場,它應該可以兼容更多不同的表達,但是我們的電影院是一個商場,所以只做政治正確的,或者是有市場的,所以我們很少在電影院裏面看到新的東西。」
隨着串流平台發展,甚至瓦解電影必須在固定位置觀看的特質(無論電影院或家中播放DVD),蔡明亮指出若只着重電影裏的故事,「那種概念在哪裏看都差不多」,但就電影這種藝術媒介而言,他認為電影最適合的地方還是電影院,在串流平台的商業體制下,電影的功能只會被削弱。電影院裏,一群人坐在同一個空間,心無旁騖盯着熒幕兩、三、五個小時;在串流平台的電影卻可以隨時快轉、暫停。「我自己做電影創作,比較希望我的作品被正確使用,它才會有效果。比如說你說這麼慢的一個作品,你在家會看嗎?你不會看,你看兩分鐘你就快轉了,要不然你就關掉了,它沒有效果。可是如果拿到大戲院就不一定了,它就產生它的效果了。所以每一種藝術創作,它都有使用的方法、使用的空間,使用的方法要放在對的位置上,這個作品才有用,變得有效果和有影響力。」
從美術館裏培養觀眾
他提到,網絡很多幾分鐘看完一部電影的短片,不諱言「沒有意義」,而且是「垃圾」。「什麼人會選擇看這種東西?或者什麼人會拒絕看這種東西?我覺得是那個觀眾的素質影響的。」他認為有質素的觀眾是從美術館裏培養的。歐洲的美術館文化深厚,長達一兩百年歷史,蔡明亮觀察到歐洲美術館觸及所有年齡層,在他個人經驗,歐洲觀眾也比較願意看完他一整部作品才離開。「你會發現他們人的素質,觀眾的素質特別好。亞洲近10幾年開始有美術館的發展,我覺得是一個機會,所以要去鼓動大家進去美術館,我覺得對培養觀眾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我們以為觀眾主動選擇看什麼,他卻說觀眾其實也是被動,他小時候都看追求速度和效果的商業電影,直到大學時看到一部節奏緩慢的電影,從此顛覆他對電影的想法,「你不給他(觀眾)看,他永遠不知道」。「劇場也好,電影院也好,在我的概念裏面像廟,像一個佛堂,你可以來修行的。」蔡明亮說。
大館表演藝術季:SPOTLIGHT——《玄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