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走進新界北南涌社區的人,多會經過一條被稱為「大直路」的南涌路。每個秋天,路兩旁金黃色的蘆葦稈上長有紫紅花,隨秋風擺動搖晃。大直路像無盡路途,直通山際。一群自2000年代陸續進駐南涌、關注生態和土地的人,發現這條見證香港漁農業史的路,早在57年前成形;而南涌的身世比香港開埠更要早,可以追溯到約340年前康熙帝的一道命令。
香港首次「移民潮」
詩人陶淵明說自己曾在房子東邊籬笆下採摘菊花,心境悠然自在,遠處南山映入眼簾(《飲酒.其五》)。歸隱田園,遠離官場的他,進入脫俗境界,在隱居中找到生命價值。南涌景色美麗,也曾把「蘆葦花開生態教育基金」(下稱「蘆葦花開」)成員、前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陳順馨,以及突破書誌前總編輯李玉霞(山地)吸引進來。
只是,陳順馨說蘆葦花開不是一個「出世」生活的社群,跟陶淵明名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不盡相同;除了修心和養性,蘆葦花開還要與南涌五村建立關係,於是開展口述歷史計劃,用訪談與村民打開話題,又翻查存檔資料,探索南涌的前世今生。
蘆葦花開成員蔡振興(松木)和山地,在基金會近日出版的《南涌講古:被遺忘的香港故事》中指出,香港的歷史,遠比殖民地開埠要早。在清朝立國初期,朝廷欲剿滅明朝遺臣鄭成功,先後在包括香港範圍在內的新安縣,頒佈「禁海令」和「遷界令」,不准人們出海,必須向內陸遷徙。到康熙三年(1664年)遷界令範圍達80里後,整個新安縣已經渺無人煙,居民在惡策下流離失所。
「這是香港範圍內,第一次官方下令的移民潮。」松木說。這次淒慘的移民潮,令清政府在新安縣的稅收大減,即使在1683年再頒「復界令」,新安縣原本的製香、製鹽、捕魚和珍珠產業已被毁,回遷的居民僅有一半。當朝政府為保財政收入,在廣東、江西、福建和粵北一帶招募移民到新安縣開墾耕種,「南涌這時才走入歷史地表」。
來到新安縣的客家人,為避免跟本來的氏族爭地,或節省地租,選擇在未開墾的偏遠地帶安家,如群山環繞的南涌。見平原耕地不夠,客家人在斜坡上建輋田(為客家話講法,等同梯田);輋田也不夠,就聯合幾個宗族、幾代人的力量,在近百年間圍海造田,養活後人。南涌五村(張、李、鄭、楊、羅),跟其他新界客家村落類似,與臨近地區共組墟市和提供不同功能的社會組織。
滄海變良田後,稻米成為南涌一大產業。不過這時大直路的蘆葦花還未開,因為這條路還未出現。現在兩旁有蘆葦的荒廢魚塘,在1960年代初,有些還是稻田。
實踐者養地復耕
偏鄉自給自足的南涌五村,始終避不開外部影響。二戰結束後,港英政府要安置因中國大陸內戰來港的難民,也要解決越戰、韓戰造成的糧食供應不穩,還要佈置區隔中國大陸的綠化帶。父輩在這段期間來港、現為資深農業從業員的葉子林,在著作《港農.講農》中說明,港英政府此時興建的多個水塘,引走原用於稻田的灌溉水,讓不少米農無法續種稻米。
那時南涌的稻田部分缺水,部分被夷平。港英政府1967年在南涌建造一條筆直的路,從天后宮延伸到羅屋,即如今的大直路。加上當時東南亞米的出口,稻米市場競爭激烈,處於弱勢的南涌稻米隨後衰落。有些村民出城打工或移民外國,一些留下來的村民和新住民就轉而開挖淡水魚塘,但在1980年代也因大陸魚產競爭逐漸式微。
南涌的大直路,多年來見證居民出出入入;一批搬走,另一批搬進來。但漁業式微後,要過20多年,才迎來新一批南涌人。1990年代末開始,找農田自耕的環保實踐者袁易天,在千禧年初與伙伴走進南涌,開展小規模生態農業實驗。據蘆葦花開成員周豁然在《南涌講古》中記載,他們用廢棄魚塘種荷花,在旁種果樹,又用其他空間發芽菜和培植菇類。經歷新界其他地區的土地運動後,這群實踐者在2010年成立「香港永續農業關注協會」,發起租買村民土地復耕的「南涌養地運動」,於2013年重組成主動營造南涌的「活耕建養地協會」(蘆葦花開的前身)。
與五村交流 築共融生活
頂着亮澤銀髮的陳順馨,自2010年參加養地運動。她說,最早一批養地實踐者的出發點,是關於生態的,希望推廣生態友善生活及耕作,最終發展成「生態村」,一種符合多方面永續條件的共居生活方式。但她認為跟社區共融生活也是必須,做口述歷史能直接跟居民對話,對他們的家庭歷史認識更多。近日出書,是6年來團隊與五屋村民交流的成果。有的村民對耕田的辛勞直言討厭,本不解為何有村外人要來耕田,對話後才對這幫城市人有多一分理解。
山地在2013年第一次踏進南涌。她談起南涌美景總泛起微笑,但又皺眉思考如何留住理想地。「南涌121山頭的海對面是深圳,近年深圳發展繁盛,夜晚看這片海,看到對岸的高樓燈光,有種南涌要被吞掉的感覺。」她感嘆不知道這裏還可以保留多久,認為記載歷史要馬上做。
周豁然對出書講古的興致沒那麼強烈。南涌對於她來說,是個有歸屬感的社區,南涌客家歷史,則是她反省自己與自然關係的參照。2016年搬入南涌居住前,她曾在現已被廣泛發展的古洞居住。她說:「住久後,自然就會問一個問題:要怎麼找到自己的生計來源?在古洞好些,因為離市區不算遠。但搬到(更偏遠的)南涌後,又再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
人與自然 不能只有索取
書中關於南涌經濟活動的一章由她撰寫。讀過、聽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軼事,她發現五村村民曾在這片小社區因時地制宜,用野果、山貨、牲畜、鹽巴、腐竹、貝灰等林林總總的生意養活自己。她現在對生計問題的反思,是經濟活動中,土地和勞力皆為重要因素,都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不論用什麼方法,探索生計方式的時候,都要跟鄉村、社區和一草一物找到關係,不能只有索取一途。
一個新的故事
其實,把基金會命名「蘆葦花開」,正體現成員貫徹共融思想的決心。蘆葦本是能夠快速生長和繁殖的濕地植物,與其他植物爭奪養分。南涌的蘆葦叢,是在地勢演變下,淡水跟海水交界,促成的現象;生命力強悍的蘆葦,長得比人為栽種的蓮花和米還快。但周豁然認為,蘆葦的出現,見證南涌人文、風土的變遷。它的存在,只是表明了適合它的生境存在。它為鳥類、昆蟲等小生物提供安穩棲息地,也是人類編織、造屋頂,處理污水可利用的材料。
「常有活動報名者提問,來參加活動,是不是就會見到蘆葦花?」不在盛放季節,不會看到蘆葦的花,但蘆葦花開成員會指向蘆葦叢,說那就是蘆葦花,「植物乃至萬物生長,均有其過程,所以無論我們看根部、看葉子、看枝條,不管看哪一個部位,該也能夠『看』得到花」。
他們在南涌持續實踐,包括生態農耕、社區營造、自然建築、身心靈修行和食農教育等,現在匯聚好一群人,也有一定知名度。常掛燦爛笑容的周豁然,沉思時的神態卻凝重深邃。去年「活耕建養地協會」成立10周年,她在人類學雜誌SAPIENS的文章中,提到對前路的迷茫。與不少香港人一樣,社會、政治形勢的急驟變化,讓這個社群的成員苦思如何回應。
陳順馨說當刻的回應,無法急躁冒進。適逢香港發生社會事件,都會有一批批關心社會的青年下鄉歸土。專注種田可以避世,但陳順馨說蘆葦花開不是被動的,這個社群在主動追求身心改變。「身心分不開,勞動會改變心靈,改變與人的相處和周邊的關係,如果我們談入世,但沒有這些是不足夠。只有心靈改變,外在才可以改變。種田不止是生產,淨化個人才能淨化環境。」
宗教歷史學家Thomas Berry曾說,「我們(人類)面臨的困難,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我們的故事的局限性和不足。我認為,我們需要的,也是我們已經擁有的,是一個新的故事」。在扭轉世界觀後,這批新南涌人要怎麼改變世界?周豁然未告訴我答案,但道在這裏久住後,她堅信無論要做什麼,若要與其他個體和諧共存,人類需要一種互相學習的文化,與其他人、其他生物和大地,建立更深的連結。出版歷史書,重談被遺忘的香港故事,是踏出新一步;蘆葦花開或不開,他們都會繼續走南涌這條大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