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見山書店於2018年5月在太平山街開業,主要售賣文藝書籍,經營6年,天天來見山的藝術家貓珊形容見山成功經營了一個社區及一個閱讀社群。去年12月5日,見山在社交平台發帖寫道「終有一日玩完啊」,宣布營業至本年3月31日。轉眼便來到了見山書店的最後一星期。
星期一‧有人有貓有狗
這天的見山有貓有狗,讀者Dorothy抱着小肥貓Tom Tom站在書店門外,不少人買書後過來摸摸貓,主人拖來散步的大狗小狗也要過來嗅嗅貓。平日是Tom Tom留在車裏,這次貓可以跟着Dorothy下車,卻是最後一次來見山。Dorothy既要把獨立出版的相冊送來,也要和見山這個朋友再見一面。
「你知道周邊嘅人可能大家個呼吸或者諗法比較相近。」Dorothy在見山門外說,她喜歡來見山,即使店舖細小,人多就要排隊進店,但在店外站着發呆也一樣好,她發現不少人跟她一樣是在店外呆站,感受「大家都喺度」。
入夜,剛下班的Anson來見山看郭梓祺彈奏古琴。他經常參與見山的活動,有時一星期來3天,「我支持佢嘅理念,你支持一個機構或者支持一間書店,或者支持一個人都好,你都係用行動去表示支持係最緊要」。
他支持見山書店以文學書為核心的理念,店內有不少香港文學作品,「作為一個香港人,都希望支持番香港嘅文學創作」。他的工作與文藝毫無關係,整天對着電腦,下班後從中環走到上環,竟然學到了唐宋文學、英國文學,他認為自己是見山培養的文學愛好者。
星期二‧第一代店長回港道別
也許因為炎熱,見山這天的人流較少,樓下只有兩個讀者坐在長椅上,與兩個店長一起談書。店長小依剛從英國回來,她要參加見山的「風光大葬」。她已移居英國兩年半,這次特地為見山回來,事前沒有通知見山老闆Sharon,只怕自己不回來看一眼會後悔。
小依是見山的第一代店長,最初當店長仍是「太平日子」,知道見山有「一日店長計劃」,主動申請來做店長,做完一日,覺得幾好玩,便問Sharon可否繼續做店長。當時見山的人流不多,有時一日不夠百元生意,她覺得不好意思,不如自己買一本書、買幾支筆,150元生意額會好看一點。當時不知道書店會像種子落地一樣發芽生長,漸漸成為了一間人氣書店,又搞出版,和不同店舖合作,「亦都孕育咗一個社區,小朋友放學之後會過嚟睇書,其實你唔知道每一個人嘅種子將來會發芽成點樣,所以遺憾」。
這星期天天來太平山街,這裏卻曾是小依不敢踏足的地方。她曾經在這裏開舖,結業收場,不想面對失敗,不想面對街坊,「因為佢哋一定會問:咦?你間舖無咗喎,你點啊?你唔想答係啲嘢賣唔到,呢個係一個傷口,你好想冚住佢」。沒料因為當了一天店長,又想再當一天,開始面對傷疤,「好老套咁講,好似一個康復嘅過程」。
她形容見山書店的管理看似鬆散卻很成功,「就係信任」。Sharon經常跟她說「是日店長最大,不是老闆最大」,令她更想發揮所長,執靚間舖,努力賣書。見山最後6天,小依說:「到𠵱家都唔敢相信,希望每一日都過得慢啲,最尾一日唔好發生。」
星期三‧我哋全部原本都係唔識嘅人
自從知道見山即將結業,阿瑪就逢星期三都帶着5歲女兒小筠來見山,她要加強女兒對見山的印象,像播一顆種子,希望女兒記得香港有一個美好的地方。去年,阿瑪參加了逢星期三舉辦的「見山文學班」,阿瑪總是帶着小筠來上課,數星期相處,阿瑪認識了見山的星期三店長Grace,也認識了一群經常在見山出沒的「同學仔」,從此覺得「見山就係我屋企啦,有屋企人喺度」。
所以逢星期三都帶小筠來玩,小筠有時跟着Grace畫畫,有時在空地玩吹泡泡,下個星期,「同學仔」Dino問小筠今天有沒有泡泡時間?小筠給了Dino一個擁抱。阿瑪說,小筠其實有點害羞,「如果佢去到陌生地方,其實係唔會咁活潑,但佢喺度好似喺屋企咁,就算見到唔係佢認識嘅人,佢都覺得係好人,佢好放鬆,所以佢成日都會唔見咗,跟咗唔知邊個走咗」。
阿瑪跟小筠說,這是最後一星期來見山,小筠聽了沒有表示,可能不知道「結業」和「告別」的意思。最後一個星期三,阿瑪穿著圍裙幫忙印刷「由字及興」字樣的帆布袋,小筠拿着一個小小的玩具器皿四圍變魔術,搖一搖器皿,一顆大骰子就變成了數顆小骰子。後來小筠也跟阿瑪一起幫忙印袋。「我覺得呢啲係我同佢喺呢度好珍貴、好特別嘅回憶。」
阿瑪一直以為見山會陪着女兒成長,想像女兒長大會帶朋友來見山,說起小時候的往事。阿瑪以為見山會是香港的百年老店,原本沒有急着過來,直至見山宣布結業,「我直情sad到呢,係一個畀雷劈嘅感覺」。
見山的美好是——阿瑪說:「其實我哋全部原本都係唔識嘅人,但好似喺呢度就會變成一個好融洽、好溫暖嘅街坊群體。」
星期四‧從街坊變店長
太平山街的蟬開始鳴叫。這星期,街坊Adrian每日來見山,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Adrian住在街尾,習慣從街尾到街頭沿路與街坊打招呼,最後一站是見山,書店是「街坊」,店長也是街坊,當店長小依想着要如何展示T恤商品時,就請Adrian從家裏拿一個衣架下來。
見山開業半年左右,Adrian已來訪見山,主動申請做一日店長,最後做了兩日,從此,見山成為她的午間唞氣站。她在中環工作,午飯時間想要唞唞氣,就坐電車來上環見山看看書,再買飯盒回辦公室。Adrian非常熱愛逛書店,相比之下,見山面積雖小,卻選書獨特,而且經常有新書,Adrian經常來光顧。
後來搬到街尾,Adrian一星期最少來見山3次,從前來買書,現在來見朋友,逢年過節也來飲飲食食,「老一輩咪成日都講話,我哋街坊鄰里好好啊,落到去樓下間雜貨舖可以擺低個細路打麻將嘅,𠵱家見山都係做緊呢樣嘢」。
星期五‧屋企以外嘅屋企
未有見山前,貓珊已常常來太平山街,她從前做建築保育工作,上環有非常多的歷史建築物,她也喜歡在這裏的咖啡店流連,但曾經有幾年時間不來,因為太平山街的主流是戴着太陽眼鏡、打扮新潮的人。後來見山開業,為太平山街帶來了很多讀書人,貓珊喜歡得天天來見山,令人誤會貓珊住在見山。
有段時間,貓珊天天都在見山外面的大樹畫畫。見山旁邊是卜公花園,一棵大榕樹靠着公園欄杆生長,成為了見山門外空地的一片大樹蔭,卻又不會遮擋陽光,只會在大家畫畫、看書、閒談、吃飯時飄落一片片葉,落下一顆顆果實,吸引雀鳥和蝴蝶飛翔。
貓珊形容見山是一個結界,每次打算來3分鐘,卻總是來了4個鐘。「我覺得呢度係屋企以外嘅屋企,同埋呢度環境好特別,係大樹下嘅倔頭路,坐喺呢度室外空間,會有好多你意想唔到嘅突發事情。」
貓珊形容老闆Sharon:「佢個人真係好怪。」貓珊曾經問Sharon借用見山收舖後的閣樓,Sharon說鎖匙就藏在見山附近的某個位置,叫她自行取鎖匙,接着說鎖匙長期藏在這裏,翌日還感謝貓珊把見山當作屋企。「呢件事係好奇怪,你個人幾好,你都會有少少顧慮將舖頭借畀人。」
接二連三的怪事還有Sharon買花買多了,就送給旁邊的郁鍵快餐,把花放在快餐店的餐桌。送花給鄰居有點老套,卻有感染力,貓珊說:「我本來都好驚做怪事,佢提醒咗我哋其實只要嗰樣嘢係你覺得啱嘅,你都可以去咁做,唔需要介意人哋嘅眼光。」
見山收舖才遇見Peter,他昨天來見山想買袋,猶豫未買,不甘心,今天袋卻賣光了,今天他想買一本書,猶豫要不要買,關店了,他只能明天再來。這樣說,他是連續3天都會來見山,而Peter只是出獄兩星期。暴動罪入獄時,他是大學生,獄中習慣天天閱讀,在報紙上一個不太起眼的小方格看見見山即將結業,幸好趕及來訪。他的出獄願望清單是「看醫生」和「去見山」。
從前只來過見山一次,當時書店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個超級熱情的店長,他給店長嚇得逃走,一逃就是現在再來,看見非常多人,非常多鏡頭,「我好唔舒服啊,啱啱行過嚟,嘩!三四部攝影機對住……」但兩天都逗留了兩小時,感受這裏的氣氛。
「呢度又細,位又唔多,上落一定會撞到個頭,跟住書又少啦,以一間書店嚟講絕對係唔稱職嘅書店,但係你又莫名地喺呢度會覺得好舒服,呢度係一個好神奇嘅地方,磁石係會吸晒所有人過嚟。」
明天決定要來買書。後天要來送別嗎?「你咁問一問,一定又會嚟,其實我本身有好多重要嘅嘢做,但又硬係想嚟吓……你知道就係有好人喺呢度。」
星期六‧great good place
下午,後話文字工作室的編輯譚穎詩拿了60本書來見山,她原本是懷着送葬的心情來見山道別的,途中收到Sharon的信息說要補貨。後話曾在見山舉辦閱讀活動,「見山係特別聚人。見山嘅宣傳方式唔係好着重活動內容,今日下晝,有下午茶,啲人就嚟㗎喇,吓?我哋都未寫個活動內容畀佢?啲人係信任呢個空間多於個活動吸引佢」。
城市研究者黃宇軒(Sampson)也在見山,帶了100張印有見山照片的明信片派給讀者,他印了200張,明天再派100張。這是他感謝見山,以及記錄見山這個「景點」的方式。Sampson的著作十分暢銷,他卻會擔心書店是否想賣他的書,「見山好直接、快速、簡單,佢一無書就即刻同我講,唔會有任何猜度或者擔心,我又唔會怕自己太進取,佢哋好在乎賣書呢樣嘢,覺得推廣出去,賣得出係一件大事」。
他曾經很懷疑「書」這種創作形式,對見山的歸屬感卻成為了他寫書的動力,「原來有好嘅書店,係會令作者想出書,純粹有啲嘢想拎去間書店賣」。
未有見山前,Sampson也常常來太平山街,本來就很喜歡這個社區,後來見山出現,他在這裏賣書,認識了幾個談得來的店長,在這裏辦新書發布會遇上36℃高溫而讀者不肯離開……他眼中的「見山奇蹟」是書店令很多人有歸屬感,知道見山即將結業,他在Instagram寫道:「見山書店,就是那種讓人覺得一座城市有靈魂的great good place。」
見山不在了,Sampson還是會來太平山街,「如果無經歷過有見山可能會好啲,但如果經歷過有見山,我就可能會永遠都記得佢(太平山街)失色咗」。
貓珊說:「將來無咗見山,雖然見山個位置仲喺度,但都會唔同咗,因為𠵱家見山好似一間light house,好似一棵樹咁重要。」
Adrian說:「或者即使間店唔開,出面都會有一班人一齊聚會?我對空間嘅想像唔係咁窄,唔係開舖先會有人坐喺度。當然會覺得爭咗啲嘢。」
星期日‧少咗個一直行嘅朋友
見山在賣書,旁邊的郁鍵快餐今天不賣快餐,賣見山的書,是一日限定的「見山郁鍵分店」。貓珊在郁鍵簽書,Adrain在分發街坊煮的綠豆海帶湯,吳靄儀(Margaret)也帶來一大盒自製的薑曲奇餅派街坊,她說今天很開心,因為看見人人都很開心,「又食嘢啦、又拎嘢嚟啦」。
十來廿歲時,Margaret曾經幻想要開一幢店舖,地舖賣花,樓上賣蛋糕、麵包,3樓是書店,還要有個咖啡室供大家閒談、喝咖啡,她每次來訪見山都會帶自製的蛋糕、麵包來,「唔知點解覺得店長喺度可能肚餓」,來了很多次,才恍然發現見山就是她幻想過要開的店舖。
她喜歡見山的親切感,在這裏,「讀書」是一件很家常的事,是生活裏的一部分。她認為見山的親切感來自Sharon本人的親和力,體貼、有教養、很懂招呼人、很尊重年輕人……獨立書店的特色就是老闆個性的展現。雖然不是常來見山,卻漸漸和見山感情深厚,知道結業消息後,她很激氣,「如果有好嘅嘢而我哋去毁滅佢,其實係一種浪費,我覺得浪費呢樣嘢係不能夠忍受」。
Anson這天也來道別,一邊吃Margaret做的曲奇餅,一邊和見山認識的朋友「相認」,「因為係唯一一次可以一次過叫齊咁多人。大家與其好不捨咁去同一個地方講拜拜,其實更加似係去慶祝見山書店可以完成佢嘅任務或者里程碑」。
人潮裏遇見阿瑪和小筠,問小筠會否不捨見山,小筠拉着媽媽,想了幾秒,大力點頭。
榕樹下,畫家阿強一邊展示她的畫作與「報紙」,一邊和讀者閒談。她很意外今天有非常多外國人前來送別見山,他們都是街坊,雖然不懂中文,卻在見山買了她的《強報》。她教一個法國讀者用廣東話讀「阿強」。
阿強住在北區,很少來港島,最初是朋友介紹《強報》給見山。回想第一期《強報》,阿強有感自己畫功稚嫩,賣30元一份,真是會有人買嗎?見山卻一口氣入貨50份,印刷費回本了,更令阿強覺得:「就算再無人買,都一定有見山嗰50份!」阿強形容見山是自己創作路上的大恩人。
阿強總是在見山感受到「愛」,她爬斜路上來送貨,店長總是問她熱不熱,立即給她凍水,幾年合作,店長總是有求必應,令她感受到見山很珍惜創作者本人,而不是僅僅珍惜一本書。她也看見了店舖對所有花花草草的重視,悉心照顧和擺放大小盆栽,令她發現「見山愛大家」這句說話不是見山Instagram上面的一句邪教口號,而是實際行動。
這天,阿強中午來到見山,一坐7小時,本來在說:「都開心佢哋可以休息,始終無樣嘢可以陪到你成世嘅。」忽然見山熄燈了,全場人贈予掌聲,阿強頓了一頓,淚水打轉,「想喊𠻹,好似少咗個一直行嘅朋友」。立即有人問阿強食不食叉燒,阿強就和朋友去搶叉燒了。見山書店預備了叉燒、豆腐等食物感謝讀者。
這天下午,貓珊、阿瑪與小筠在見山旁邊的咖啡店畫畫,貓珊驚訝咖啡店的人全部都在看書,沒有人看電話。小筠即將幼稚園畢業,她低頭畫着兩幅畫送給見山,第一幅是:「見山弟弟!畢業啦!」第二幅是:「升小學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