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香港,繼石漢瑞、陳幼堅等上世紀縱橫平面設計界的明星人物,這領域業者愈來愈少見於公眾視野。杜翰煬撰著《The Next Stage 2——香港新生代平面設計師訪談》本想彌補此缺口,上月甫出版卻被筆名「中央聖學子」(下稱學子)的移英設計師指其書名及宣傳語偏差、同名前著引述失實等,兩人除在社交平台隔空對質(下方模糊藍色字擷自兩人在facebook發言),杜更在《號外》訪問中開名批評。連串事件看似圈內八卦,但其實引向更重要的思考:不論線上還是線下,這城有足夠的人與人交流空間嗎?
杜翰煬在2020年推出第一本《The Next Stage》,並非偶發念頭。他在香港知專設計學院(HKDI)念展覽及商店設計時,已喜歡在功課內塗塗畫畫加以文字描述。至於把書寫對象正式由「自己」轉向「他人」,在2015年。其時,他以插畫師身分參與文藝復興基金會聯展「旮旯」,撰下場刊《旮旯訪談》,旮旯,顧名思義,指向一群平日被視為異數的獨立創作人及文化人。回望,杜翰煬2017年推出《進念人人人:香港流行文化的異數》以至兩本《The Next Stage》系列,全為人訪,不脫旮旯初衷:希望讓大眾認識他眼中這批「好勁」且「達到某個出色水平」,卻「比較偏門」的小眾群體。
杜翰煬:港設計師盡量不在網上發言
究其實,為什麼你我每天都會接觸到的平面設計竟如此乏人關注?見面那天,杜翰煬說起,台灣自媒體Artschooool 美感研究所、Shopping Design皆有興趣了解《The Next Stage 2》這本引介12名香港平面設計師的訪談集,「我不算很認識台灣。但個人觀察,台灣較多這類平台,設計師會把自己當成KOL(關鍵意見領袖)般經營,常常在社交平台介紹作品,甚至開一些基礎班的線上課程。反觀香港,設計師好似都是『閂埋門做自己嘢』,盡量不在網上發言,我想或者是,其一他們不習慣和沒時間這樣寫,其二不想惹來別人批評」。
其一所說的,牽繫到自媒體的成本問題。如同那令杜翰煬大開眼界、不時辦設計活動的實體藝文空間openground,去年2月指「咖啡銷售→支持展覽空間和活動」的營運模式行不通,終告結業。就算免去租金的虛擬網域,營銷管理也需人力物力。像台灣自媒體那般由業內人士發起的傳播實踐,設計師黃雋溢於2020年創立的線上設計雜誌「Now Loading 載物」(Ig追蹤者2.2萬;至4月18日,下同)算相對近的例子,然而,較多人認知的似乎仍是網民自由投稿、吐苦水圍爐性質的群組,如「香港做設計慘過食屎協會」(fb追蹤者8.5萬)。
至於其二的「批評」,攸關設計評論,而這不得不提活躍於社交媒體的「中央聖學子」專頁(fb追蹤者3.1萬)。雖然杜翰煬《號外》受訪時以「極度破壞性」、「拿作品去鞭屍」、「發放負能量」等負面字句形容學子言行,但他也認同,公開且持續討論香港設計者,「沒有別人了,只有他寫了19年」。
「中央聖學子」:fb討論可比學府更踴躍
「中央聖學子」之名取自學子留學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時的學生身分,寄喻以求學者視覺看世界。他本人從事平面設計工作,先後任教於香港及英國大專院校,2005年6月開始以筆名經營Blogger網誌,2010年2月轉往fb專頁,多年來一直以冷嘲譏刺的口脗,雜談品牌設計、抄襲疑雲等。他fb簡介這樣寫——「Full-time 燃點光明。Part-time 咒詛黑暗。」不太明白?且看網頁詳盡版:「這裏是一個實驗。希望藉着創作內容,建立一個群體,延續過去十多年在Blogspot和Facebook建立的連繫,以打破傳統迂腐唯唯諾諾的華人設計圈文化,齊齊討論、學習、實踐設計。」(節錄)
不少人指社交平台並非深度溝通的空間,而匿名制亦會助長衝動詆譭、謾罵言論。學子倒過來質疑:面對面,人們又真的能理性深入、平心靜氣地你一言我一語?我們在長途電話傾談。他慨嘆,曾在公開講座向涉抄襲講者求回應,最終只獲一句「最錯係搵reference時,冇轉色」搪塞了事,「一個普通設計師被抄襲,向誰投訴?這麼多年來都沒人敢講,我才發聲」。「有人叫我攞ISBN(國際標準書號)出書、開講座,可對我來說,fb交流最雙向。現在沒年輕人看fb,但我一則帖12小時內可觸及10萬人。」他刻意區別網絡和現實身分,正盼撇去資格論,營造「不服來辯」的公共議事氛圍。翻看最近帖文,他轉貼沙俄時期畫家列賓(Ilya Repin)19世紀的油畫與港漫《龍虎門》的並列圖,質探藝術設計領域內的「抄襲/拿來/臨摹」,有100多則留言——「單單係呢個post嘅小討論,已經比好多設計學府嘅課堂討論更踴躍更多元意見。」他後來註記。
誠如學子所說,社交平台是鬆動、挑戰僵化權威的有力渠道,然而,這媒介的雙面刃特質仍很值得思疑。譬如,回到《The Next Stage 2》的論爭,學子先在網上出帖,杜翰煬後在紙媒批評,二人續於留言區反駁拗撬……這種泥漿摔角似的罵戰,容易令讀者忽視背後深纏的種種議題。
「沒有大台」、「新生代」何所指
直接與該書相關的可討論點,主要有兩項。3月10日,學子拿三聯書店在社交媒體的《The Next Stage 2》新書分享宣傳圖發文,暗指分享會主題「沒有大台的年代」逆違了該書出版社來自全港擁過半書店、經濟資源充裕的「三中商」集團「大台」。杜翰煬解釋,曾與獨立出版社如Kubrick合作,但對方預算緊絀,無法編配編輯跟進審稿、校對事宜,讓他十分吃力,才把這系列交予不少設計類書籍的三聯出版社(舉例,理大傳意設計學科主任郭斯恆的「香港街道研究三部曲」全屬三聯出版)。學子認為,資源考慮無可厚非,問題在其挪用社運用語,卻沒支持真正的「沒有大台」一方,同時誤讀了近數十年來香港平面設計師自立門戶的現象,把廣告及商業市場萎縮的「不夠大台」、設計軟硬件普及化等歷史因由,扭變成「年輕設計師擺脫大公司勢力,為己發聲」的行銷語。杜翰煬後來提出「沒有大師的年代」,學子認為同是聽上來「很美麗」卻含糊失焦的說法。
翻閱《The Next Stage 2》,自由策展人陳朗晴在〈序二〉其實約有200字篇幅提及如此社經脈絡。這或引往編輯面的思考:一本長達十數萬字、跨度由1970至1990年代的訪談集,是否應更清楚地補述歷史語境?若缺失,會否使讀者誤解?
類同情况,出現在書名裏。書封至書側那紫色格子字母N象徵「Next」,以「新生代」位置展望2024年以後的香港平面設計發展,照理是全書重點。學子在3月10日的相同帖文下留言,指80後、90後可勉強歸入同代年齡層,70後就未免不對題了。看書中內容,杜翰煬亦以「中生代」稱呼閱歷豐富的受訪者,如陸國賢。杜透露,12名受訪者中確有人表示「新生代」一詞不太妥貼、希望更改,但就他觀察,坊間所載的香港平面設計師訪問實在不多,故把近年圈中活躍的中生代及新生代放到一起,盼兩者的成長經歷和設計作品能帶來嶄新啟示,〈前言〉亦特意加入「為什麼是『新生代』?」的釋義部分。學子覺得,這做法無視了最前沿90後、00後的創意聲音,而目下的受訪者名單只是令「圈內本來已經很出名的人更出名」。
「我會在《號外》指名道姓去講,是因為我覺得(中央聖學子)專頁近年真的有問題。我認同,不是所有東西都要讚,踢爆抄襲也是好事,但我覺得,他不斷發起群眾攻擊其他人,對事主和讀者不公平。」杜翰煬說。
「我覺得,有年輕人去訪問些較年輕的設計師,整體來說挺好。所以初時(3月10日的帖文)只是勸他,整個語調其實很溫和,只是問他『沒有大台』的話又為什麼要找三中商。我為什麼要『狙擊』?是因為有事實未澄清,有人仍逍遙法外,有些公義未彰顯。」學子說。
如同文首強調,本文並不想聚焦什麼八卦花邊,只望在避而不談的世態下,拋磚思索,一個讓對話有效發生的公共平台如何可能。就像學子重提上一本《The Next Stage》,稱〈北魏體的前世今生〉受訪者陳濬人回述2009年理大設計年展的內容失實,據杜翰煬,他並不如學子3月31日帖文所示般早已知情,亦不認為應收入這種「羅生門」爭議———截稿前,我嘗試聯絡當年的理大設計學院教師,與當事者陳濬人,他們皆婉拒公開回應事件。撇開孰對孰錯,想了解更多的讀者就只能點進網上討論區?若不適應那種行文腔調,有關持份者就只能靜默失語?多元的交流路徑愈來愈匱乏,而這次事件指涉的「香港平面設計」,只是其一顯明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