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輕人面對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是老生常談。但說服自己是一回事,被人問到如何處世,如台灣詩人楊牧被問到「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時,要怎麽回答又是另一回事。台灣解嚴前,楊牧賦詩1600多字回答;2023年,導演蕭雅全用電影《老狐狸》讓孩子自行選擇。
一個關於同理心的故事
《老狐狸》是一個關於同理心的故事。也許因為蕭雅全是美術系的畢業生,他的電影不說教,反倒善用生活習慣、音樂和談話,刻劃角色的現在和過去。電影設定在1990年代、政治轉型後經濟飛躍的台灣,從10歲小孩廖界(白潤音飾)的一天開始說起。
這個小朋友有個節儉、溫柔且在乎別人感受的爸爸廖泰來(劉冠廷飾)。廖泰來是酒樓部長,在妻子過世後獨自撫養小孩。如果讀者小時候的家如導演和廖泰來的家一般清貧,看到廖泰來微微扭開水龍頭,讓自來水涓滴盛滿浴缸的一幕,你會發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習慣?導演解釋,從前他父親想盡辦法省錢,認為這樣做可以避開水表偵測,免費用水,「但從來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不止台灣的窮人,記者在內地和香港的祖輩,也有這樣的習慣。
廖氏父子住房東謝老闆(陳慕義飾)的出租房。廖界總催促爸爸買房,好完成亡母開家庭理髮店的心願。省吃省用的爸爸告訴他要再多3年,他們才夠付首期,廖界馬上算好3乘365天等於1095天。然而,即使存款數字積少成多,通脹漲得更快,房價翻了一倍。怎麼辦?窮小孩廖界在街頭哭着,遇上人稱「老狐狸」的謝老闆,為他展示弱者的武器。
老狐狸的成功秘訣有兩個,一是「不要在乎別人的感受」,分為3個步驟:
1.喝一口冰凍的水
2.閉上眼睛
3.心念「干(關)我屁事」
因為老狐狸視別人的苦難與自己無關,他可以賺、加盡房租,也可以不被廖界要求便宜賣房的情緒勒索影響。這一招無助解決廖界的煩惱,但老狐狸還有第二招:創造不平等。他解釋,「不知道(會)輸給知道」,知道別人底細的人,擁有制高點,敵在明,我在暗。街頭一群小惡霸常常取笑穿著自家製校服的廖界,老狐狸告訴廖界其中一人家中的不光彩事情。當廖界再遇到小霸王,陰陽怪氣地說知道他媽媽的事情,對方倉皇遁走,廖界取得第一場勝仗。
只是,小孩的勝仗,未能動搖大人世界的殘忍。即使廖界學懂兩個秘訣,他家還是沒辦法買房。遇上樓下鄰居因股票投資失利上吊自殺,廖界央求老狐狸便宜賣凶宅,老狐狸讓步,卻算準以別人感受優先的廖泰來,不會希望在鄰居的傷口撒鹽。向廖泰來輕描淡寫遺屬用市價購房的意願,在算計中再次得手。
藉電影告訴小孩世界另一面
蕭雅全說電影是拍給女兒的。「他們(小孩)大概10歲左右,(看電視新聞的時候)開始問一些很難回答的問題,比如說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正義,有沒有公平啦。一定跟他們學校學的不一樣嘛,學校學的東西,什麼道理都很清楚,但他們看到現實就是這樣,有很多的矛盾,老實說很亂、很怪。」這個父親想認真回答女兒的疑問,卻發現自己也沒有很好的答案。
電影首先給觀眾兩個選項:做成功的老狐狸,或成為失敗但幸福的廖泰來。可是,老狐狸其實不一定「成功」,比起有親愛兒子、相惜好友的廖泰來,老狐狸的兒子向來討厭他,他身邊亦沒有朋友,只有算計。蕭雅全憶述:「我在台灣Q&A(影後談)的時候被challenge(挑戰)這個事情,有個觀眾說他很生氣,說導演你為什麼認為在乎別人感受的人是失敗的人。我說這是謝老闆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謝老闆是我寫的,可是廖泰來也是我寫的。」
觀眾可以選擇做任何一種人。台灣的貧富差距也許沒有香港大,但蕭雅全說過去30年間正不斷擴張,「高級車、最貴的那些房子的銷售量每年都在增長,最窮的人數每年也在增長,那個落差愈來愈大。而且,我們的生育率現在是全球倒數第二第三名了(按:據2023年最新統計,台灣生育率是全球倒數第一)。半導體公司NVIDIA執行長黃仁勳去年在台大畢業禮致辭,勉勵青年「要試着去追逐獵物,否則你自己就會成為獵物(either you're running for food or you're running from being food)。」
「廖泰來」原型來自母親
那蕭雅全相信這一套嗎?他是否希望小孩成為追逐獵物的人?他說不喜歡這樣的價值觀,但很不幸地,它可能是我們社會的一部分。「廖泰來的原型是我媽媽。」從小,他母親教他要以考慮別人的需要、不能太自私、要在乎別人的感受;可是今天,無情的人,可能較容易「成功」、較容易「贏」。
「我想告訴孩子今天的世界有一部分是這樣,不想隱瞞或塑造這個世界非常可愛、天真。那你會希望怎麽做?」這是蕭雅全對女兒的反問。今個月,他女兒剛開始全職工作,在非牟利團體任職。蕭雅全引述女兒的觀後感:「她相對希望世界比較溫暖一點,說世界應該是這樣沒錯,但被人這麽直接地說出來還是覺得不舒服。」
學會狐狸的語言
其實,還有第三個選擇:學會算計,但不做狐狸,做刺蝟。
蕭雅全自身,更接近這樣的混合體。大學時期,他記錄解嚴後的街頭運動,在非商業影像比賽中屢屢得獎。那時,母校台北藝術大學教給他的,不是社會的爾虞我詐,而是如何突破自己,如何創作得更好,「這麼的浪漫」。不過,因為經濟需要,蕭雅全畢業後進入廣告業,一做就是幾十年。在極度商業化的產業內,他學會保護自己、自己的創作和價值觀。
謝老闆跟廖泰來都是他。「我要學會他們的語言,跟那些很殘忍的人講話,才能保護得了我的小孩,如果用很溫柔的方式,他們會把我吃掉。我會說一些可能是騙人的話來達成目的,欣慰是我盡量不會是害人的。」《老狐狸》是他執導的第4齣長片,也是與他亦師亦友的侯孝賢為他監製的第4部作品。
去年《老狐狸》在金馬獎囊括最佳導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及最佳造型設計共4座獎項。蕭雅全向侯孝賢道謝,並指侯導教會他,用幫助他人來謝謝別人的幫助,才是有重量的道謝。他是懂得算計,但沒有被磨滅善良心腸的刺蝟,電影中長大後的廖界(Steven),比起謝老闆和廖泰來,更像他。
女兒再多看了幾次電影。「如果她沒騙我的話,她應該很喜歡。」採訪時,蕭雅全滿足地笑了出來。他對女兒有點信心,認為她不會變成狐狸。對經濟問題,他不是專家,也不天真以為同理心可以解決貧富懸殊,「沒有任何提議改善階級」,但相信若大部分人失去同理心,階級差距會擴大。
蕭雅全的想法,似乎大多圍繞個人選擇?談貧富,但不談社會結構,可能嗎?他覺得電影始終要讓觀眾看得懂,如果要讓10歲的小孩和普羅大眾對兩種價值觀感興趣,只能說他們聽得懂的話,「不能講一大堆社會、金融結構」。此外,他認為階級擴大來自人與人之間對彼此的不了解,沒有意願了解,「廖界的『界』對我來說是象徵,如果可以跨過這條界線,就能夠理解」。
老狐狸變回小孩
談階級問題的電影,幾乎都用憤怒收場。蕭雅全形容,很多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可以怎麼辦,所以只有憤怒。他不想沿用憤怒當結尾,於是用音樂讓故事中的主人翁,回到從前沒有階級意識、美好的瞬間。
老狐狸的那個瞬間,是聽《一隻鳥仔哮啾啾》時,想起童年清貧生活、在日治時期被權貴欺負的時候。歌詞訴說一隻小鳥,回到鳥巢處,發現巢被打破,想要報復。蕭雅全說,在這個瞬間,老狐狸才跟廖界平等,先有同情,繼而同理,不再是65歲的有錢人,而是變回一個10歲的孩子。
在老狐狸的跑車內,廖界插入《一隻鳥仔哮啾啾》唱片,台語歌聲響起:「嘿嘿嘿嘟,一隻鳥仔哮啾啾(小鳥啾啾地叫着)咧嘿乎;哮(叫)到三更一半暝(夜),找無巢(找不到巢),乎嘿乎」。在廖界身上,老狐狸看到自己的影子;擋風玻璃上,攝影師拍到了老狐狸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