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摸着紙叉紙刀吵架的這段走塑時間,「環保」一詞忽然變得惡意又負面。跟我努力地說明人類世的生態危機,詹昫嵐不好意思地笑,斷開了話題:「哎,在香港講環保,總很尷尬,好似很容易就會被標籤成『環保L』、好nerdy,明明在倫敦說同樣的事,身邊人都不會譏笑你。」逆行末日倒數是全球設計界大趨勢,如她剛修畢的英國生物設計(biodesign)碩士學位,就是把生物研究融至可持續生活裏頭。如果「環保」確是這地的禁忌語,或者生物設計師的實踐,正需將其從虛浮空想的一端拉回平易日常的一端。
有機體介入生產鏈 探索共融物料
西方世界裏的生物設計已發酵一整10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2012年的出版物Bio Design: Nature . Science .Creativity,早清楚區辨這領域並非以大自然為靈感泉源的仿生學(biomimicry),亦非含糊倡導低消耗、低破壞的綠色設計(green design),卻是用有機體(organism)介入工廠生產鏈、讓人和環境共融的物料探索。較之傳統科研屬性的生物工程(bioengineering),生物設計定位在現實解難一面,如詹昫嵐曾就讀的倫敦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課程目標即為制定生物信息向(bio-informed)的設計策略,在氣候災難、能源稀缺等當代景况裏,設下問題意識:怎樣增強都市韌性?怎樣達至循環型經濟?環境友善的永續物料如何可能?
討論走塑餐具之好壞,除了滿肚氣罵一句「環保L」,也可從生物設計的角度抽絲思探。詹昫嵐簡單引出3點: 技術而言,當世不乏環保餐具種種製作方案,譬如物料,有較易軟爛的,亦有較硬淨耐用的如粟米皮、甘蔗等植物纖維; 成本而言,進口環保餐具價格不菲,若未能本地取材及量產,天然資源豐富的鄰近地區如泰國、越南或有價廉物美的供應商; 味道而言,環保餐具的口感和異味確影響進食體驗(有人抱怨紙杯蓋似啜報紙、紙飲筒吸檸檬味),這或可循材質的選擇來解決,如蘆葦飲管便接近無味的塑膠。她提醒,源頭減廢才治本,「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在辦公室洗一隻重用匙羹很麻煩,但或許,我們真的不需要那麼依賴一次便丟掉的即棄餐具。我們或能鼓起勇氣改變自身習慣、社會氣候」。
生物炭製盒造氈 研貝殼碳酸鈣取代釉
凡此觀察可能你我都想過。但生物設計師異於常人之處,正是借助科學知識,把隨想濾成紮實存在的解決方案。未曾受生物、化學、物理等學科的正規訓練,詹昫嵐乃以視覺藝術之姿入行的極少數文科生。童年生活流連新界鄉村,她對自然生態的關注早迹於個人創作裏——蘆薈掛布指認非人類世界,羊骸標本反思超市消費的生死觀,毛髮蛛網塵兔假想了布偶一樣的生命體……有感活生物之類的非主流媒介在本地藝術圈內難以定位,2021年,她決定赴英讀設計學科,用科研視野重新拆組「生物」本質。「我最開頭連入實驗室要洗手、所有東西要消毒都不知道。同一篇文會看數十次,怕做錯測試步驟。也常常搞不懂術語,比如1M,是ml(毫升)啊?原來是molar(莫耳)。」由零開始的,是技術,也是心態,「以前在浸大AVA(視覺藝術院),作品自由度很大,基本上無限制。但科學實驗的話,每個步驟都要十分嚴謹,才能看到樣本很小很小的變化。可以說實踐創意的方法,從好鬆去到好緊」。
捱過不適轉變,詹昫嵐個人網站目前擺有3組生物設計品:與組員協力的Captis,利用低氧熱裂的生物炭(biochar)製作硬盒、軟氈,推進這種負碳排放的包裝應用;與陶藝師合作的Blessed Glaze,蒐羅魚市場棄置的貝類外殼,研究當中的碳酸鈣(calcium carbonate)能否取代焙燒陶器所用的釉;還有碩士畢業作The Sweeeet Side——驟眼望,那些橙亮甜美的可食用圓球,與便利店隨手買來的一袋袋糖果無異,卻原來含經嗜酸氧化亞鐵硫杆菌(Acidithiobacillus Ferrooxidans)生物溶濾(bioleaching)的金屬元素銅。
「很多電子產品需要金屬來製造,而金屬是會耗盡的天然資源,所以,將電子垃圾放回循環系統內十分重要。金銀等貴重稀有石較多人研究,但銅也是常用的導電物料。我覺得,把金屬轉化為營養的糖分,把工業鏈和食物鏈駁到一起,是挺有趣的試驗。」據聯合國監測報告,2022年,全球電子廢物總量達6200萬公噸,回收率卻僅22.3%,足足620億美元(約4836億港元)的有價值回收物被直扔堆填區。香港現時年產約7萬公噸廢舊電器及電子產品,當中只有約2萬多公噸交由專門回收設施WEEE.PARK拆解、除毒,可見電子廢料的處理依然急迫。技術上來說確不容易。如The Sweeeet Side雖被視覺化成一架簡便的爆谷車,可萃取金屬原材料的工序遠比加熱粟米來得繁複,詹昫嵐估計,項目若要推出市場,至少得耗上5年時間調整大規模廠產方法、評估食物安全風險等——想起她目前投身的初創企業SynBioUK,團隊包羅合成生物學、分子生物學、代謝工程、藥劑學等各域碩博專才,琳琅如當代生物科學的集大成。
既非理科生又非設計學院出身,詹昫嵐在這行業的優勢或在一種藝術實踐的人文關懷。這年Art Central展區「勤奮的美學」,便陳列她把能量棒(energy bar)生產過程放進流動小食車的新作Energy Bar。在詹昫嵐看來,這樣小小一支的加工食品,映現了21世紀糧食危機下的資源分配問題,猶如電影《末世列車》一磚磚蟑螂製的蛋白質能量塊乃窮人專屬,「未來,是不是最富有的人才有機會享受乾淨、不受污染的原型食物?把大家厭惡或價格便宜的原材料變成營養豐富的合成食物又如何?食物安全愈來愈重要,這種任何東西都可濃縮成一條長方塊的設計,很值得我們反思」。以人為本的發想,是設計解難前的必要滋養。詹昫嵐的生物設計之路才剛起步,但或已然能為此刻的香港指明,「環保」並非口號式的陳套想像,而是人和大自然共生共存的一種國際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