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闖入武打電影街道

文章日期:2024年05月05日

【明報專訊】2021年10月的某日,突然收到一個WhatsApp信息,是葉偉信導演傳來:「想搵你做演員,唔知你有無興趣,有動作。」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短訊,開啟了我一次奇妙的旅程。

從來很少跟人說,我與葉偉信導演其實相交很多年。在我寫《武道狂之詩》之前,他就因為讀了我的小說邀我當編劇,這些年間先後為他完成過兩個完整劇本,另外他也曾經嘗試聯繫投資方改編我的小說作品,但大概因為我腳頭差(笑),每次都墮入電影業著名的「development hell」,至今未曾落實拍攝過。雖未成事,交情卻一直維持,只因我倆談故事和劇本時常有相近想法。那時完全不會料到,有天我們第一次合作成真,我卻不是負責幕後度橋,而竟然是幕前。

之後他直接向我解釋,自己正監製一部武打片《九龍城寨》(當時戲名),由鄭保瑞執導,改編自余兒的小說原作(余兒也是我多年同文好友);故事裏有個茶檔老闆角色「阿七」,他們想找一個銀幕上面孔生疏、但又能夠擔當武術打鬥的人來演,於是想到了我……其實我一直聽着時,心裏已經急不及待想答應——許多人都會有個死前必做事情的「bucket list」,而我的,當中一項就是希望能在武俠或功夫片裏演一次動作戲。

武打影視作品形塑價值觀

對於成長於1970年代的男性而言,要說武俠功夫流行文化對我們的巨大影響,再多寫一篇這篇幅的長文也說不完。李小龍和邵氏帶來的功夫武打片潮流佔據一整個70年代電影圈固不必說;還有電視界三台(無綫、麗的與佳藝電視)爭相搶拍武俠劇的激烈大混戰,最誇張如無綫曾經在1979年一年內改編了五部古龍小說之多,而劇集外的電視時段,《黃飛鴻》、《如來神掌》等大量武打或奇幻武俠粵語長片,也是天天播完又播。劇集潮亦連帶令武俠主題歌佔據當時流行樂壇半壁江山,小時候每天聆聽吟唱《天蠶變》、《誓要入刀山》,盧國沾、黃霑諸位前輩筆下的俠氣豪情,不知不覺形塑了我許多人生價值觀。影視和音樂以外,亦不可忽略當時開始進入黃金期的香港武打漫畫。套句現在用得有點濫的詞語,童年的我是被武俠功夫文化「沉浸式」包圍,也不為過。及後到我年紀較長,開始有興趣上館學武,以至之後寫作選擇也以動作及武俠小說類型為主,皆是由於童年至少年時代植下的種子。到我成了職業作家,有機會涉足影視編劇工作,之後又當過香港電台《功夫傳奇》紀錄片的好幾季主持,心裏就萌生出一點想像,希望有天能夠在動作戲劇裏演出。當然我也不是奢望要有什麼重要角色,就算當個無名無姓的反派小頭目也好,或是一登場就被主角了結的跑龍套嘍囉,一次演出就夠我留個紀念了。可是想不到如今竟然真有電影監製相邀,而演的更是有名號有設計的角色,即使要以年過五十之軀接拍打戲心底不免有些害怕,又如何能夠拒絕?

冰室老闆隱世刀手

幾天之後上了電影公司跟鄭保瑞導演見面,讓他親眼看看我是否合用。瑞導作品多走冷硬路線,與我的小說有共通處,所以一傾談就很「啱channel」,而他亦對我用心解說了阿七這個角色在電影裏的設定:一個經歷過腥風血雨的江湖刀手,歸隱城寨開「七記冰室」,專門做非常好吃的名物叉燒飯,同時也是城寨老大龍捲風(古天樂飾演)的武力臂膀,在緊要關頭出手抗敵護主。得知角色是個忠的高手(笑),還有機會當古生手下,心裏的興奮期待自然又增。接下來是試造型服裝和化妝,光頭和斑白鬍鬚我本身就有,導演覺得已很合適不必再弄,造型師為強調阿七的戰歷和未磨滅殺氣,在我頭頂添了道舊刀疤,並把我雙眉漂淡顏色。至於服裝,導演有個念頭,覺得這人雖已歸隱,但仍未完全放下往昔行走江湖的花俏派頭,明明每日出入廚房,穿的卻是隨時可以上舞廳混的花恤衫西褲白皮鞋,這股對年輕黃金時代的眷戀,放在一個中年男角身上,我認為確實適合極了。有這麼多人為我設計配襯造型,對我來說實在是一次新奇的經驗,每個環節都覺得很好玩,但同時我最關注的是穿著戲服和皮鞋時的活動能力,因為深知這個阿七,最核心表現仍然在於「打」。

下一步對我來說是最重的前期準備:跟動作指導谷垣健治師傅見面,並進行武打動作的測試及電影表演武術的訓練。Kenji San(業內對谷垣師傅的暱稱)早就是我非常欣賞的武指,他自90年代已來香港電影圈學藝,近年做的《浪客劍心》電影系列動作設計真是精彩絕倫,巧妙糅合節奏急密多變的港式武打,短促而充滿張力的日本刀劍片「殺陣」設計,還有日式動漫遊戲的形體和分鏡運用,做出一種既合乎物理實感、又表現到高手誇張超人能力的風格。我也曾幻想如果自己的武俠小說有天能改編影視,武鬥設計走這種路線就太棒了,因此去見Kenji San之前已經心情興奮。

雙刀技法派上用場

地點在西貢一個片場攝影棚,那裏已成Kenji San訓練演員及與武師預先設計重要武打場口的基地。練武之人本來就有共通語言,而Kenji San待人非常謙厚,讓我很容易融入氣氛。雖然他們早就知道我的武術背景,我當然還是要向Kenji San展示自己各方面的能耐,讓他評估我有什麼招式比較適合在銀幕上表現,還有翻滾跳躍等各方面活動能力,讓他知道我的界限在哪裏。顯然Kenji San最看上的是我的菲律賓雙刀法,認為最符合導演心目中阿七從平凡中突然爆發的效果,因此之後的訓練時段,Kenji圍繞我的雙刀,設定了一套以一敵三連環打鬥給我嘗試(後來並未用在電影裏)。菲律賓的雙兵器術在當地方言稱為「Sinawali」,意思是「編織」,形容招式的交錯綿密。從實際戰鬥角度看,左右兩把兵器常有一柄在前進攻或截擊,另一柄緊隨,循環流動,是要在節奏上盡量不讓對手捕捉兩招間空隙,這本來出於實戰策略所需,但外觀看來又緊密又快,確實非常適合演武。

測試那段連環打鬥時,更讓我初次見識Kenji San的厲害功力。打的時候他親自拿着手機圍繞拍攝,轉來轉去,時高時低時近時遠,完成之後他讓我看影片,赫見這麼信手拈來的一鏡拍攝,也無特別器材,卻已經有齊豐富鏡頭變化,動作的張力馬上加倍,Kenji San在給我編排動作時,腦海中已經有非常完整清晰的畫面表達。這種「動作片語言」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實用武術內斂 電影武打外顯

在訓練時我得到Kenji San的指點,進一步領會自己平日練的實用武術與電影武打的差異。實用格鬥武術是「內斂」的,目標是要打中對手,動作愈讓人看不見愈好;表演武打正好相反,是「外顯」的,目標是讓人看見和感受,因此動作細節、招式幅度大小、拉弓發力先兆等,有時正好要「違反」實用武術原則,以在鏡頭顯得更有力量。電影武打另一最大困難是打之餘同時要兼顧演戲,而且不止臉演,身體也要演,比如以一敵眾鏡頭,打一個對手和另一個的空隙間,一定要做些動態去填充,若稍停頓就會暴露出是「夾招」而失真。我在訓練完結後,自己也做了不少這方面的心理及習慣調整準備。

當然也不是說,我平時所學的技術就沒在拍攝中派上用場。比如其中一場,瑞導要求我面對鏡頭躍起猛力斬下一刀,刀鋒要剛好劈在鏡頭跟前只有幾吋近的位置,稍為偏離都會捕捉得不漂亮,而且使的還是精鋼牛肉真刀。準繩當然正好是實用武術的必要能力,而我也很順利每個take都準確斬在同一方位,令Kenji San當時很滿意。不過亦曾有「蝦碌」,在拍另一對打鏡頭時,我拿安全道具刀揮舞,拍了幾次就斷掉,只因我不自覺把它們當平時練習用木刀使。由於備道具有限,經助導提點後我控制了發力,只表現出揮動速度,但不把打擊力灌注到刀身,之後就再沒有道具被我「犧牲」了。

接拍後一段時間,製片才透露其中一場打戲我的對手將是大哥大洪金寶。那個我從小看《搏命單刀奪命槍》、《肥龍過江》、《敗家仔》、《東方禿鷹》的洪金寶!雖然客觀上知道公司既然說了就是真的,但那時心底一直有種「不是吧?」的感覺,直到拍攝當天大哥真正就在面前,才完全肯定不是發夢。只見大哥一拿起道具長棍,略聽武師的講解,馬上就把連招舞出來,那練了拍了幾十年、入骨入血的功架,象徵着香港動作電影傳統累積下來的寶貴資產。而我自己到了這個年紀,竟然能以「超齡新人」的身分參與貢獻一點,實在是奇妙的緣分,也像是讓我為童年開始幾十年來對武俠功夫文化的熱愛,畫了一個完整的圓。

如今看過《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成品,我深信它堪稱香港武打電影的「中興之作」,看來也有機會捧出幾位動作明星接班人。至於之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我非業界研究者不敢說,但至少證明那雄健的底子其實還未消失,未來仍然充滿可能。

文˙喬靖夫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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