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九龍城寨之圍城》 漂亮痛快

文章日期:2024年05月05日

【明報專訊】鄭保瑞導演的《九龍城寨之圍城》整體工整漂亮,觀映過程痛快療癒。賣個滿堂紅也是理所當然的。

相信香港觀眾尤其喜歡它的「港味」,畢竟很久沒有這種時裝動作大片了。對上,難道已是廿年前的《殺破狼》?碰巧《殺破狼》,與今天的《九龍城寨》同樣的漫畫味濃。這種電影多年沒出現,是礙於市場生態吧?單單香港市場難獨力支撐,與大陸合拍麼又得瞻前顧後檢審尺度。奇就奇在,今天《九龍城寨》找到一個面面俱圓的位置——它雖然是合拍片,卻徹頭徹尾的「香港」;它打得夠暴戾,卻能在大陸、香港同步公映。

八十年代的重現,從前僅用到一些靜態的故事片如《梅艷芳》之上,《九龍城寨》竟把動作帶到那個懷舊的舞台。以片首一場追打為例,林峯演的主角陳洛軍,從油麻地果欄逃出來,跳上彌敦道一架開往竹園邨的一號雙層巴士,街道上瞥見不少霓虹招牌。那舊式雙層巴士的還原講究,連路線名的字款都似模似樣。入夜,一號巴士由彌敦道轉往九龍城方向,陳洛軍與追兵在上層激戰一輪,為躲避他們,他盲打誤撞衝入了不見天日的九龍城寨。

「城寨」實在太好用了。「三不管」、「黑暗之城」,神秘而惹人遐思。社會的邊緣人物,聚居到這個無法無天之處——迂迴曲折的窄巷、樓梯、水管與電線交織而成的盤根錯節,再離奇荒誕的故事都有可能發生。八十年代,香港有自家的「九七大限」;城寨因應香港前途問題,面臨被清拆的命運,城寨人也有他們的大限。看完《九龍城寨》意猶未盡,我跟很多人一樣,自行補習與城寨有關的文字及影音。香港電影從前就愛拍城寨,尤其當年未被清拆時,進去拍實景。1984年《省港旗兵》最後的段落就是城寨巷戰。

「黑暗之城」裏頭的人情味

當代香港導演中,邱禮濤應該是最愛拍「城寨」意象的代表人物。除了十年前的《葉問:終極一戰》以城寨決鬥作高潮,2008年他還拍過一齣《三不管》的cult片,香港好像沒正式公映過,只作影碟的發行。《三不管》想像沒有明確地點的2046年,一個由囚犯自治的圍牆城寨監獄,角色勾心鬥角、互相殘殺,兩名警察意外的闖了入來,被弄得焦頭爛額。城寨監獄裏面,有一種叫「BL23」的致命病毒正在蔓延,進一步強化末世的味道。

同樣強調「圍城」,《九龍城寨之圍城》才沒有《三不管》那樣末世、宿命。《九龍城寨》由四人合編的劇本(歐健兒、陳大利、岑君茜及黎俊),根據余兒的同名小說改編。余兒的原著相當通俗,帶有不少香港漫畫與電影的影響。他的小說要寫的,算是江湖世界的「俠義」及「盜亦有道」吧。沒錯,城寨「三教九流」,但仗義每多屠狗輩;登場的主角,大都有情有義。

《九龍城寨》預告片之前看過幾次,精細的場景固然吸引。人物眾多,古天樂的形象相當冰冷陰沉,未知到底什麼葫蘆賣什麼藥。到了一睹全片,我們才有機會跟隨主角陳洛軍,逐步發現「黑暗之城」裏頭的人情味。古天樂的角色叫龍捲風,出場時的確凶巴巴的(「搞事,命都冇」),而且武藝超凡。但再看下去,他冰冷外表之下,原來有顆赤熱的心。只因他是古天樂,一向親民又莊諧並重,觀眾似乎都不介意角色有點前後不一致了。

邊看影片邊想,八十年代由龍捲風管治的九龍城寨真好,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很明顯,它在暗喻「香港」——「硬件」即使不濟,「軟件」倒仍爭氣(「城寨令人安心,不是因為城寨,是因為城寨的人。」)。片初的黑市拳賽,原著本來描寫在城寨舉行的,電影中被改為果欄陀地的夜場。夜場平時是的士高,高聲播放《跳舞街》,打佯後則變成拳賽擂台,血肉橫飛十分可怖。城寨那邊,雖然有販毒、賣淫的生意,惟毒窟、淫窟只輕輕帶過,而且好像都與龍捲風及他的馬仔無關的。跟城寨的亂中有序、盜亦有道相對的,是由大老闆(洪金寶)統領的油麻地果欄地頭。

《九龍城寨》,管叫它做江湖片、武打片也好,骨子裏萬變不離其宗。影片透過二元對立營造矛盾,龍捲風轄下的城寨,有他們嚴格秉持的code of honor、道德底線。黑道主角不走粉、不扯皮條、不放貴利、不淋紅油……「黑社會」其實不怎樣「黑」。龍捲風真如他自己說的,他不過是「城寨治安護衛委員會」的阿頭,專為居民解決大大小小的生活需求,處處為人設想。大老闆管治的果欄,才是真正毫無法紀的九反地帶。

戲初陳洛軍去果欄領假身分證,就見證那裏雲集各種勾當工場。果欄的話事人,唯利是圖、不守承諾,言行毫無任何道德紀律可言。洪金寶難得不演德高望重的角色,這次演個統領一班爛鬼的大佬。為了突顯大老闆一角的不成體統,洪金寶有時把外套披在身上,會不經意的來些縮頭縮腦的別致小動靜。

果欄的大老闆有個打手,他是《九龍城寨》的頭號大反派——伍允龍演的王九。伍允龍一直給人感覺正氣,沒想到今次演狂莽浮誇的奸角如此稱職。王九癲狂囂張、不擇手段,形成全片最大的戲劇矛盾、敘事上的「障礙」。《九龍城寨》當果欄的勢力佔去上風,道德力量失守,觀眾便覺得不是味兒。換言之,全片的敘事說白了,就是要竭力回復原有的道德秩序。

主角的起起落落情節不贅,但片中城寨的統治主權,後段落到王九這個大奸狗身上。他入主城寨後,大搞白粉生意、唱卡拉OK、搞神打練功吃炭,色調金金、黃黃的大鳴大放,城寨立時變得俗不可耐。小市民不敢造次,只能暗裏講粗口埋怨,批評城寨被「搞到唔三唔四」,期待不得民心的管治者「畀天收」。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觀眾看到此處,不知會不會對故事多了一重自我投射?

林峯演的陳洛軍有香港人常見的身分迷思。順帶一提,「電影」魅力沒法擋,大銀幕上明星一下子脫胎換骨。林峯貴為亞太區最受歡迎男歌手,剪了個平頭裝、練得肌肉一身,竟有如此陽剛一面。陳洛軍是個偷渡客(他的夢境略略交代巨浪中的偷渡船,特效可觀),命運把他帶到城寨。他無親無故,前半生飄泊惶惶不可終日(以「風箏」借喻),廿多歲才找到城寨這個「一覺瞓到天光」、有「家」感覺的地方。諷刺是,他有另一個連自己也不知的身分。該身分引發的矛盾,逼令他無法留下。

「離不開,留不低」

所以《九龍城寨》才有「離不開,留不低」的宣傳語句。兩句來自林憶蓮《燒》的歌詞,出自林振強手筆。「離不開,留不低」,才六個字,已多麼準確的抓住當下不少香港人的內心糾結。

《九龍城寨》真的是每個環節都處理得圓滿的。很喜歡戲的首半小時一段落,陳洛軍落難城寨,勤勤懇懇工作,與居民漸漸打成一片。演豬肉佬的配角演員、魚蛋妹的小女孩生動有趣。這段落的背景音樂,用上周啟生的《離鄉別井》前奏曲,以電子結他彈出來和襯畫面,滄桑調子帶些硬朗線條。

觀眾此時已發現龍捲風為人不錯了,他主動請陳洛軍吃城寨著名的叉燒飯,又給他容身之所。叉燒飯雪中送炭的美味,尤如《食神》主角跌到人生低谷時品嘗到一樣,永誌不忘。好玩的是,負責斬叉燒的角色叫阿七,由小說家喬靖夫飾演。喬靖夫醉心武術,與《九龍城寨》的作者余兒熟稔,監製葉偉信想出找他客串,實在是個好玩點子。阿七的戲分雖少,可他刀法如神,是龍捲風身邊的得力助手。後面去到危難關頭,阿七以雙刀一夫當關,有機會跟洪金寶演的大老闆一決高下。

陳洛軍落腳城寨後,與三個年輕人混熟,四個人後來成為莫逆之交。三人分別是劉俊謙演的信一、胡子彤演的十二少及張文傑演的四仔。《九龍城寨》公映幾天下來,它的武打可說是有口皆碑。本片的武術指導,由日本人谷垣健治操刀。谷垣健治自少受港片薰陶,說得一口流利廣東話。他設計的打法凌厲,為每個要角構思獨特的武藝與兵器,像信一的利刀、四仔的拳腳、王九的氣硬功等。片首,當陳洛軍與龍捲風初次相遇,龍捲風利落地把洛軍擊倒後,一招鯉魚翻身再夾回剛剛彈出去的煙,影院隱約聽到一片嘩然。

陳洛軍、信一、十二少及四仔是不打不相識。他們所以成為好友,也來自主角彼此間的道德默契。江湖世界,婦孺弱小被凌辱最不能接受。某件悲劇發生後(再一次引證小女孩的演出極好),四個年輕人某夜不約而同一起執行任務。劉俊謙、胡子彤這次叫人眼前一亮,張文傑也討好,不過他的角色長期戴着面罩。《九龍城寨》電影篇幅所限,原著一些細節只好割愛了。例如四仔戴面罩的前因,以及對白只略為提及,他為什麼大量購藏日本色情錄影帶。

城寨的紛爭,涉及黑道的老青兩代。老叔父從前好些恩怨,只能以簡略的閃回或對白交代。上一代的代表人物,龍捲風之外,還有任賢齊演的狄秋及黃德斌演的Tiger。回憶段落中,郭富城客串一個叫陳占的殺人王角色。最奇怪的是,幾十年前龍捲風與另一霸主雷震東(即陳占的大佬)的鬥爭只點到即止。雷震東甚至從頭到尾沒有見到正面。這是為未來的續集鋪墊?

無論如何,現在《九龍城寨》聚焦當下,頗見朝氣。老一輩的恩怨未化解,去到最後高潮,焦點全回落到四個年輕人身上。原著作者余兒一度擔心,拍慣暗黑邪惡的鄭保瑞,可會揚棄原著的熱血風味?慶幸最後沒有。當然,林峯其實算資深了,要他去演年輕小子有點那個。還好男星通常比女星常青,林峯與劉俊謙等人同台,沒有格格不入感覺。這次特別留意到,林峯與古天樂同是典型帥哥,鼻高眼大,長得有點似。看到中間,幾乎以為兩人要演失散父子呢。

鄭保瑞幕後幕前超額完成

兩性失衡,正好是《九龍城寨》稍稍令人扼腕之處。蔡思韵曇花一現,廖子妤可有可無,好演員有點被浪費了。那個被凌弱的妓女,甚至沒有半個正面特寫。我努力去讀片尾字幕,仍找不出演員的名字,網上一查才知叫李紫僖。有人或說,既然是江湖片、動作片,就注定陽盛陰衰了。是的是的,但古往今來,中外卻還有不少例外。要的可不是「政治正確」平衡;倒是,香港電影產業既已無復當年勇。難得僅有一兩個類型(警匪、武打)仍有發展潛能,很想見到它們進一步推陳出新。

鄭保瑞率領一眾幕後精英、幕前型男,《九龍城寨之圍城》超額完成。影片沿自通俗小說,是以它不故作高深隱晦,一切來得清楚淺白。人物單純、動機名確,劇情緊扣「圍城」二字,見證正邪勢力如何在城內展開連翻攻防、大廝殺。鄭保瑞秉承上次《命案》,今次也有點命理元素。龍捲風暗嘆命運弄人(「整×定」),他的生命正在倒數。另洛軍年幼時曾被帶走,天意卻引領他回到起點(《伊迪帕斯王》)。同時間,角色又不甘受命運擺弄;四個年輕人受良知感召、咬緊牙關,要把狂瀾挽於既倒。

受疫情所困,《九龍城寨》無法在大陸搭景,沒想到只透過本地的荒廢學校(達德)及片廠,再配合綠幕科技,已構建出如此精細、仿真度高的場景。

製作人甚至沒有放過片尾字幕。《九龍城寨》最末,它聰明的從「類型」回到「生活」、回到「人」。城寨的日常,主角聊備一格,此時銀幕的主人翁,換上城寨不同年齡的坊眾。

配上岑寧兒唱的片尾曲《風的形狀》(林家謙曲,陳詠謙詞):「乘着那風的幻想,離別的故事散落途上」。畫面上,成年人埋頭苦幹,整包點、做麵條;小孩子玩耍、老人家打牌。士多、雜貨店、老照片、街招。臨完前,教我們好好端詳補鞋匠的手藝,以及大伙兒圍着小小電視機追看《蝦仔爹哋》的歡樂。真好玩,竟像在看紀錄片!《九龍城寨》至今看了兩遍,兩次皆沒例外。明明兩個小時過去了,觀眾靜心留到最後,把片尾字幕看完。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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