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自由還是宿命?——賈西亞.馬奎斯遺作《八月見》中的女性

文章日期:2024年05月05日

【明報專訊】那又是一份被背叛的遺囑:《八月見》本是賈西亞.馬奎斯生前不打算出版的遺稿,他的後人卻終於把它出版了。不過,事情並沒有卡夫卡不讓自己的全部作品傳世那般決絕,事實上,馬奎斯生前一直不停修改這部小說,直至失智症完全奪去了他的寫作能力為止。據他的兩名兒子說,馬奎斯的最後評語是:「這本書端不上枱面,把它處理掉。」但負責出版編輯培拉卻講述了一個更詳盡的版本,以便我們一窺馬奎斯是如何看待這部小說遺稿。

《八月見》現在的版本由6個篇章組成,其中第一和第三章的初稿曾經發表過。2002年,馬奎斯完成了自傳《活着為了講述》之後,抽屜裏就只剩下兩份未完成的手稿,一篇是《她》,另一篇是《八月見》。 馬奎斯花了近一年時間完成了《她》,就是後來我們所知的「馬奎斯最後一部小說」:《苦妓回憶錄》。然後,他又多花一年時間,對《八月見》先後五易其稿,每一稿都寫滿了註解,也清楚編碼和標示日期。在第五稿的第一頁上,馬奎斯寫下:「很好,完成。有關她的背景在第二章。注意:也許應該是在終章,是不是比較好?」

編輯試圖重現「作者真正想法」

批語中的「完成」和「是不是比較好?」,可圈可點。迫於失智,馬奎斯沒有完成手稿的校對工作,直至他在2014年逝世,小說始終停留在一個「未能確定完成」的手稿狀態中。現在讀者讀到的版本,是編輯培拉跟馬奎斯的私人秘書莫妮卡以第五稿為底稿,再參考其他版本,逐字逐句斟酌修訂而成。小說一天未出版,小說家也可以繼續修改;比起馬奎斯其他小說,《八月見》多了一項失智症的因素:我們可以想像,這就好像一部正在工作卻突然當機的電腦,馬奎斯可能仍對小說未臻滿意,可能仍想改出第六稿、第七稿或甚更多,而命運卻不容許他有這個機會了。

那確是一個「作者已死」的鮮活例子。馬奎斯死了,編輯就先於讀者開始文本詮釋工作。但這跟文學概念上的「作者已死」,也有着微妙差別。這文學理論是將作者的創作意志忽略不理,直接閱讀文本;但《八月見》的編輯卻試圖重現馬奎斯的真正想法——問題是,有沒有一種所謂「作者真正的想法」?作者想法是否一直不變?讀者若是熟悉馬奎斯的生平著作,在閱讀《八月見》時,大概都會有一種感覺:這部小說輕盈、直率,卻不似眾多舊作那般迂迴和深邃。我刻意不用「魔幻現實」這一套語去形容讀者讀馬奎斯的印象,而改用一些更抽象籠統的形容詞,那是因為我相信,這樣才能更逼近馬奎斯這部最後小說,以及作家在生命最後歲月的想法——難道這不就是他的後人跟編輯出版這部遺稿的目的嗎?

《八月見》講述一名中年女子安娜.瑪格達蓮娜.巴哈(以下簡稱「安娜」),每年都會短暫離開丈夫和兒女,到一個以觀光為主的海島上拜祭她的母親。某一年,安娜意外地在島上搭上一名男子,並發生了一夜情。這次意外的出軌儼如開啟了她的情慾,此後年復一年,她除了替母親掃墓,就是要每年在島上找尋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愛情。

馬奎斯晚年只剩下《八月見》和《苦妓回憶錄》兩部小說需要完成。《苦妓回憶錄》講述一個年老體弱的專欄作家,一生放蕩無情,在90歲生日時找上一名處女雛妓,打算翻雲覆雨一番,卻不意竟瘋狂愛上了這名雛妓,不能自拔。至於他再對上一部小說已是再早十年出版,即1994年的《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這部小說是關於一名本來要替少女驅魔的神父,竟亦瘋狂愛上了這名着魔的少女。兩部小說的主題有着驚人的相似性:老男人瘋狂愛上少女、被愛的少女在世俗裏是墮落化身,卻成了老男人追求無比純潔愛情的見證。

創作晚期回到死亡與愛情

可以如此粗略地觀察馬奎斯小說創作生涯的嬗變:在馬奎斯最享負盛名的「壯年」創作生涯裏,他寫出《百年孤寂》、《族長的秋天》、《預知死亡紀事》和《迷宮中的將軍》,這些既跨度拉美歷史和社會現實,又在敘事形式上屢創新猷的皇皇巨著,而到了創作晚期則反璞歸真,回到一個關於個人死亡與愛情的命題。在《愛在瘟疫蔓延時》裏,馬奎斯早已藉其驚人的壯年筆力,寫出了一個關於執著了51年9個月又4天的愛情等待,深刻地穿透了這個關於生命流逝與愛情純真性的文學課題。而《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跟《苦妓回憶錄》,則是把愛情主題逼向生命和情慾的兩個極端:從死亡將至回看愛慾的起點,卻同樣用上了少女(處女)作為象徵。

很難不把這一主題,視作年老男性作家在生命晚期裏唯一切身關注的事。然而在馬奎斯筆下,這兩部小說的呈現方式則帶有抽象性和幻想性,而《八月見》則近乎另闢蹊徑,雖同樣是寫愛情,卻是從一個中年女子的角度去寫。相比起前幾部小說把愛情寫得極致,《八月見》中安娜所經歷的愛情,則顯得現實和節制得多。安娜的人生正走到中期,在故事開始的這一年,她在拜祭母親的海島上,她忽然搭上了一名男子,與他發生一夜情。男子問她:「為什麼是我?」安娜則答:「突發興致。」然後在晨光乍現裏,男子已然離開之下,她忽然驚覺:她出軌了,並同時發現男子留下的一張20元鈔票。

對於出軌的事,她心安理得,卻對這張20元鈔票耿耿於懷。小說是這樣描述的:

「她不清楚自己改變的原因,但一定跟夾在她書中第116頁的那張20塊鈔票有關。她對此煎熬不已,心中有股難忍的屈辱,不得片刻寧靜。她氣憤落淚,倍感挫折,因為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無法追殺他玷污了一場美好的冒險回憶。在回程的渡海途中,她對於那場沒有愛的冒險感到心安理得,她認為這是她跟丈夫的各自私事,但她無法忽視那張芒刺在背的鈔票。」

鈔票帶來的恥辱感不難理解,因為它玷污這場愛情冒險。小說的6章一共描述了安娜5年間登臨海島5次,期間只有三次找到與她共度春宵的短暫情郎,其餘兩次則拒絕了。在她第二年甫登島時,那張20元鈔票就給她已花去,用來妝扮自己,自此她亦恍如重生,也恍如被開發了一樣。小說一再描述安娜的心情,她沒為此感到背叛丈夫,卻一直沉浸在冒險過程中的猶豫裏。她故意問丈夫是否曾經出軌,而丈夫則坦承多年前試過一次,自此兩人不再談論此事,也沒有直接傷害兩人關係。不過,安娜也隱約懷疑丈夫可能知道她自己出軌的事,卻不曾揭破。夫妻倆生活如常,而安娜則把每年的海島之行視作儀式,她在母親墓前把事情告訴母親,然後把這種情慾渴望保留在海島上,就像她日常婚姻生活之外的異托邦。

在《八月見》中文譯本裏的一篇導讀裏,作者張淑英分別引述了馬奎斯的兩段說法:

「一個人可以同時愛恨很多人,也承受一樣的痛苦,而不背叛任何一個人。」

「婚姻就跟生活本身一樣,是一件極致困難的事情,每天都要重頭開始,而且有生之年天天都是如此。這份心力必須持之以恆,很多時候甚至是令人筋疲力竭的,但是很值得。」

然後用以對照小說中的一句:「她(安娜)的姊妹淘中,起碼有五個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有過露水情緣,同時又能維持穩定的婚姻。」在小說故事中,這句話有一個語境,就是安娜在經歷幾年並熟習了在海島上的年度出軌後,忽然想到,她的姊妹淘都在自己所生活的城市裏出過軌,又在同一城市繼續婚姻生活。只有她自己,是將兩種生活分隔開來。

直至小說結尾,安娜終於憑母親墓前的鮮花,隱約猜出了母親生前為何堅持要葬在遙遠的海島上:原來她正延續着母親的命運。就在那一年,安娜拒絕了一名意欲跟她共度一夜的男子,獨自躲在被窩裏哭泣:「她氣憤不已,淚流滿面,替自己在一個男人的世界裏生為女人感到悲哀。」然後,她起出了母親的遺骨,將之帶回家。安娜終於決定跟海島說一聲「永別了」。小說的最後一句,是安娜帶着遺骨跟丈夫說話:

「『你別害怕。』她對他說。『她懂的。而且啊,我想,只有她一個,早在決定死後葬在島上就已領悟。』」

怎樣的領悟?馬奎斯留白了。然而,這個結局令人感到既自若又壓抑,那彷彿是一番經歷過後的解脫,卻又更像是對無法擺脫女人婚姻宿命的妥協。安娜永別了海島,永別了那5年的出軌日子,然後回到昔日的婚姻生活,甚至將試圖以死亡和埋葬留在海島的母親也一併帶走。安娜說母親「懂的」,好像是在說,她明白女人在婚姻中的宿命,將會一代一代延續下去。

馬奎斯最後的文學心象

從這一角度看,馬奎斯可說是一名婚姻主義者。出軌與婚姻不悖,那是他在上述引文所要表達的意思。可是《八月見》以安娜這名已婚中年女子為主角,對照《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跟《苦妓回憶錄》中的不婚老男人,就產生了莫大的性別張力:「愛情」是晚年馬奎斯的文學主題,但他看待男性跟女性的角度明顯有根本差別。在《百年孤寂》時期的諸多小說作品裏,他所描述的男性跟女性有着明顯分工:男性是麻煩和混亂的製造者,而女性則是男性混亂生活背後的秩序守護者。在很多訪談裏,馬奎斯都提及他童年時的家庭生活,正正就像《百年孤寂》所描述的一樣,家裏男性都不知去向,童年的他一直生活一群在年長女性之間,女性成為了他生活的背景、後盾,以及安全感的來源。

在《番石榴飄香》裏,有一篇主題是「婦女」的訪談,馬奎斯曾經這樣說過:

「我這一輩子,無論何時,彷彿總有一位女性拉着我的手,在混沌的現實中摸索前進,她們只須借助少許光亮便能辨清方向;在認識現實方面,和她們比較起來,男人就大為遜色了。我的這一看法最後竟變成了一種感覺,也可以說,幾乎成了一種迷信:只要我置身婦女中間,我就感到我不會遭遇任何壞事。婦女使我產生某種安全感,而如果沒有這種安全感,我這輩子所做的美好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

這個儼如原初潛意識的印象,很可能構成了馬奎斯全部作品的性別形態。《八月見》是馬奎斯少數以單一女性角色為敘事視角的中長篇作品,所寫的卻是他所不熟悉的女性形象。在那篇訪談中,他曾以「大男子主義都是剝奪別人權利的表現」來回應某些女權主義者對他的指控,然而在訪談稍後部分,他卻又如此說道:「我們男人都是軟弱膽怯的,只有依靠婦女的理解和幫助,才能體面地向前挺進。」從早中期馬康多世界裏的母系族長形象,到晚期兩部老男愛情小說裏象徵救贖的聖潔少女形貌,皆象徵性地呼應着上述馬奎斯對婦女的描述。可是,《八月見》中的安娜並非如此,她反而更像一種隱喻,暗示馬奎斯對婚姻(而不是神聖愛情或純潔情慾)的看法:一種既有顧忌又無所約束的男女關係。

而這卻成了馬奎斯最後的文學心象:如果說《苦妓回憶錄》呈現了一個畢生放蕩的男子,回到由女人構成的秩序和安全感,那麼《八月見》所寫的就是進一步確認:女人和婚姻都是男人的安全網。我十分懷疑,這很可能就是一種他反對女性主義的佐證,因為到了馬奎斯創作意志死亡之前,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那兩個形象:一個是像波恩地亞上校那種莽撞男子,另一個是像烏蘇拉.伊瓜蘭那樣作為男人背後秩序支柱的女性,兩者一體兩面,糾纏不清地徘徊在馬奎斯的意識和記憶裏。

文•鄧正健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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