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五一勞動節源自19世紀末美國的8小時工作制運動,訴求是保障工人健康和安全。百多年後的今天,普遍香港勞工的生活與工作依然極不平衡。負責打掃城市垃圾的清潔工,和為弱勢社群發聲的社工都無友善的工作環境,過勞問題大大影響他們的身心。
工作時「總是痛」 五成睡眠質素差
明愛勞動友善社區計劃團隊與理大護理學院合作,就前線清潔工勞動健康狀况進行研究,發現不少清潔工以損耗身體維持工作,有42%受訪清潔工經常及幾乎總是在疼痛、不舒適的情况下工作。清潔工人職工會組織幹事梁芷茵坦言,對研究結果不感意外。普遍年紀較大的清潔工長年辛勞工作,,導致身體勞損,符合他們與職工相處的印象。
明愛高級督導主任冼昭行表示,港人過去思考公共清潔服務的時候,經常想到要處理垃圾和污物,「地鐵站水浸,或街道被淤泥堵塞時,期待城市盡快恢復原狀,但看不到這些工序要靠清潔工付出」。清潔工要應對所有問題,不論垃圾量是多是少,一概承受。近年極端天氣愈發頻繁,清潔工為及時完成工作,寧願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
研究團隊訪問了463個清潔工,包括負責街道、車隊、單棟大廈及工廠大廈、防治蟲鼠等工作的清潔工,平均62歲,其中91%屬於外判工。精神健康方面,近四成受訪清潔工表示有工作壓力,近五成表示睡眠質素一般或差。受訪清潔工的身體狀况也不好:團隊曾為他們做健康檢查,發現46%有高血壓,其中兩成屬於高風險水平。有超過兩成受訪清潔工過去一年內受工傷,超過八成身體至少一個部位有勞損,近六成更有至少兩個部位勞損,但多數沒有得到適切治療。
斜坡運垃圾「死力抬」 難負擔藥費
今年63歲,有5年清潔年資的康文署公園外判清潔工阿花說,去年強烈颱風蘇拉襲港後,整個公園都是垃圾和樹枝。負責掃公園和「包頭(收拾公園垃圾桶的垃圾袋)」的她,清理濕水後黏附地面的樹葉、跌落樹枝和倒下的樹幹後,手指生骨刺,患上椎間盤突出,坐立都痛。她說那時垃圾量大增,掃把又不夠方便,幸好公司近日採購樹葉耙,日後可以使用。
食環署清潔組外判替工小鳳今年58歲,有3年年資,負責收拾大型垃圾和「磨地(深層清潔街道)」。這份工作常要用手推車搬重物,但公司沒有提供相關的職業安全訓練。在斜坡搬運牀褥、衣櫃等大件雜物時,必須「死力抬」、「一口氣推上頂」,不能煞停,試過失手扭傷腳。她又因長期重複同樣動作,令身體勞損,現在肩膊、手肘內側、膝蓋和小腿都痛;膝蓋發腫不能屈曲,走路一瘸一拐,手臂則抬不起。
小鳳試過針灸、拔罐和物理治療,但請病假麻煩,開支也高,她無法持續負擔醫療費用。明愛團隊建議,基層醫療要貫徹「治未病」,及早介入,預防病症;而清潔公司應為前線職工設立「身心健康一個小時」,讓職工在工作時間接受健康檢查和諮詢。政府部門近年在外判合約上加入勞工身心友善要求,明愛團隊歡迎措施,呼籲其他僱主跟隨,稱若工傷病假時間減少,人力成本也可以減低,是共贏方案。現在工友要自救,則可參考理大護理學院的方法,以彈力帶伸展筋骨,用網球靠牆按壓痛處。有廿年年資、負責寫字樓清潔的李女士說,這對她的肩、腰和膝蓋勞損有幫助。
鐵皮休息站缺水電 炎夏易中暑
5月香港迎來夏天,勞動藝術家程展緯去年考察康文署公園後發現,清潔工的休息室沒有配備風扇或冷氣,環境惡劣不宜休息。阿花憶述去年夏天「大汗揼細汗」,現在休息室增設風扇,但自己工作的戶外場所就未有風扇,休息時要在陰涼處吹充電「風扇仔」。明愛勞動友善社區計劃社區夥伴發展統籌蔡蒨文補充,不止公園職工的休息設施需要改善,食環署的臨時垃圾站亦然。很多垃圾站由鐵皮搭建,沒水沒電。夏天鐵皮吸熱,清潔工容易中暑,落雨又變「水舞間」。他們與署方溝通後,署方改建兩間臨時垃圾站,在休息室提供飲用水、儲物櫃,也用太陽能為風扇等電器供電;其餘百多間仍望改善。
小鳳沒想到需要哪些額外裝備,公司最近派發充電風扇讓她們解暑,但一會兒就沒電,盼情况可以改善。冼昭行提出,清潔公司要為清潔工訂立合理的工作量,若超額就應增加人手。裝備方面,為職工配備防護帶能避免意外發生,急救包則讓職工緊急處理工傷。
清潔工人職工會則關注垃圾站設計,倡議提供吃飯、休息、更衣和儲物空間,及通風、飲用水設備;因應垃圾徵費,也希望清潔公司增加回收和人手配套。近年政府部門曾改善垃圾站設計,梁芷茵指仍不足夠,進度亦緩慢。她稱署方曾向工會表示,會在可行情况下做改善,但她認為這是職工的基本需求,不應再拖。外判合約方面,政府牽頭改革外判制度,包括明定約滿酬金和八號風球額外工資後,工會沒有收到相關的執行投訴,但有即將滿約的職工被解僱,無法領取酬金。
社工80%患創傷壓力 3.5%有滿足感
另一邊廂,幫助弱勢社群的社工同樣面對過勞挑戰。港大社工系上周舉行社工職業過勞狀况的研究發布會,前理大及港大講師、負責為社工籌辦「Burn-not-out(不再職業過勞)」正念課程的自在社創辦人周華山說,有社工曾向他傾訴工作量超負荷,覺得自己是「KPI機器」。
港大以問卷訪問255名在職社工,93%受訪社工出現中等職業過勞;80%出現中等繼發性創傷壓力(接觸創傷性壓力事件個案而引起的壓力);68%出現抑鬱症狀,而只有3.5%受訪社工透過幫助他人產生豐富和充足的感受。
社工過勞其實由來已久,社會工作者總工會2009年的調查指8%受訪社工出現焦慮徵狀;15%出現抑鬱徵狀,與長工時和工作壓力有關。2019年工會與教大心理學系的研究顯示,逾九成受訪者表示每月都超負荷工作,擔心因工作量太大而無法保證服務質素;六成表示精神壓力大;七成感到持續性疲勞,過半受訪者有辭職意向。
在港大研究的焦點訪談中,有社工稱目前業界最致命的問題,是整筆撥款津助制度實施後,社工覺得在「跑數」,而不是做社會工作。
整筆撥款制2001年推
社服變「跑數」
政府於2001年推行整筆撥款津助制度,以機構2000年的認可人手編制人數,乘以公務員總薪級表的中點薪金,推算薪酬之和,連同僱主公積金供款,計算撥款額。理論上,機構可更靈活地調配資源,不需每項匯報,且可累積撥款儲備,惟機構或為節省成本,減少薪酬和人力。
有20年年資的社工阿健剛好在制度實施後入職,他說社工過勞情况難有單一解釋。整筆過撥款制度可能會影響資源,但人手緊絀是更直接的成因:機構人力有限,令社工無法因應處理難度調整個案數量。他試過同時處理180宗個案,相識的外國同行紛紛譁然。
周華山補充,指多年來社福機構為增加資源,嘗試向不同資助方申辦更多活動;而為增加資助金額,機構會把目標服務人數等指標定得較高,導致「跑數」情况出現。另一社工阿Wing(化名)入行10多年,她要服務多個處境艱難的求助者,又要兼顧為了增加資源申辦的步行籌款、賣物會等活動,繁重工作導致過勞。
六成時間處理文書 常有辭職念頭
項目(project-based)社工阿文(化名)年資有3年,負責的項目有社會福利署以外的資助者。社署去年對受津貼活動和服務增加「成本分攤工作指引」,加入更嚴謹的成本計算要求,確保社工沒有補貼自資活動。阿文說從前可以與同事共用房間、物資、部分人力等,現在就要分開計算和支付。實務上,社工要用額外文件計算使用房間、物資的時間和開支,以免違反要求。為了配合指引,項目開支將增加,他不肯定資助者會不會因應情况增加資助。
在綜合家庭服務中心做了3年社工的John(化名)稱,六成工作是處理文書,四成才是服務個案。他的中心經常處理複雜個案,工作困身,但「煮到埋嚟就要食」,儘管人手不足,一人要同時跟進約30個案,身為機構社工沒有退路。他認為自己有過勞徵狀,有時超時工作,常有辭職念頭。他認為指引增加工作量,雖然分工更清晰,但再也不能仗義幫助同事。2024年《財政預算案》宣布獲社署撥款超過5000萬的社福機構,將於明、後兩個年度分別被削減2%和3%開支,阿文和John都擔心部分機構人手短缺更嚴重。
記者向香港社會服務聯會查詢,會方指未就社福撥款制度與過勞狀况做關聯研究,不肯定兩者是否有必然關係,但去年曾調查超過130間非政府機構的員工流失率,發現社工職系的流失率普遍超過兩成,推論人手短缺下同工職務確有可能較繁重。社會福利署回覆表示,署方一直以不同模式向非政府機構提供資助,營辦指定福利服務。
社署在2021年發表《優化整筆撥款津助制度檢討報告》(《檢討報告》),提出了30項建議,已落實推行了27項建議。此外,行政長官去年《施政報告》中宣布,為協助營辦津助福利服務的機構應付發展需要,政府會設立5億元專項基金,用於員工培訓及系統提升。社署計劃於2024年第二季推出專項基金,有關措施亦是《檢討報告》的其中一項建議。機構可透過申請基金項目提升其業務系統,協助精簡業務流程、善用和提升人力資源,應對不同服務對象的需要。
助人先自助 社會亦要同行
阿健、阿Wing和周華山都同意,社工過勞有其制度原因,社會問題惡化亦是成因,但社工更要為自己訂立健康界線,不能讓情緒被捲入個案的苦難中。自在社的正念課程包括應對情緒勒索、建立健康界線等技巧分享。港大研究另為參加過課程的113個社工做問卷調查,結果發現中等職業過勞、繼發性創傷壓力、抑鬱症狀的人數比例下降約一至兩成;表示能透過幫助他人而產生豐富和充足感受的社工則提升超過一成。
香港社會工作人員協會行政總監李婉芬建議,社福機構和社工學院要培養職工和學員自我照顧的概念和技巧,助人者不能忽略自身健康,只顧迎難而上。港大社工系榮休教授陳麗雲則指,機構不應只納個案數做指標,還要看服務質素,要為前線社工做專業輔導。
清潔工和社工固然可以用彈力帶、網球和正念練習自救,但要照顧用心用力服務的勞工,政府和民間亦要出一分力。冼昭行說要幫助清潔工,其實不需動用很多資源,有心就可。至於幫助社工,周華山說政府是資源最多的一方,有足夠決心和意向,自然會有出路。五一勞動節剛剛過去,若趁這個機會,大眾看見清潔工不是垃圾運輸帶、社工不是KPI機器、侍應不是送餐機械人、醫護不是病痛消除儀,會是港人來年慶祝勞動節的更好方法。
【過勞篇】
文˙ 梁景鴻、姚超雯
{ 圖 } 梁景鴻、明愛《百潔報》提供、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