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棄草圖登大雅 詰問「設計—藝術」「有用—無用」怎分界

文章日期:2024年06月07日

【明報專訊】生活在香港近9年的俄裔設計師Alice Mourou自認是個異類。如她的工作室名字.Oddity Studio,小眾的怪——據說「odd」的古北歐原文指三角尖啄地,把這地理概念疊上她的生命圖景,真是適合不過:建築系畢業卻轉行當設計師,旅居數年,沒想過定居亞洲卻終以異鄉人之姿留在這座城裏。三尖八角。她5月初結束的個人展Oddities. Neglected Art of Design貫連相同的名稱,將多年來丟置垃圾桶的企劃草圖轉化成畫廊作品,用力詰問,何謂設計何謂藝術?有用與無用的分界在哪裏?

展覽地點在深水埗大南街Parallel Space。藝廊原本透亮的玻璃窗面被一條條黑布垂落掩蓋,人們要主動伸手撥開才可踏內,彷彿某種儀式(不少途人只在外頭窺望一陣,便離開)。越過沌暗,走向靈光,是展覽的核心意象。「這裏的設計師拿作品集給我看時,常害羞地說不太喜歡某些部分、被客戶修改過云云。我一直想,為什麼他們不能展示最初的草稿?為什麼不保留它們,反而讓它們被糟糕地毁掉?創作過程中,我們總扔掉所有好的元素和想法」,Alice慨嘆。

展出倒入垃圾桶的創作靈感

如同黑簾,觀眾拿上手的一紙藝術家自述也呈碎條狀,展場閣樓更擺有一部即席使用的碎紙機。碎紙,很直觀連上丟棄的動作。Alice補充,那貼在路面的不起眼展覽資訊,以至場刊和印製品用的FSC認證永續回收紙料,同一呼應不被看見、原被定義為「廢物」的內部敘事。28組展品所表意的「neglected」有幾層,先是概念自身——比如33、Take off One、Take off Two演變自九龍某畫廊否決的符號標識,時光倒流回啟德機場跑道和格仔山導航的年代;再來是試驗期間——就像她替Dead Poets酒吧寫商標草圖,閉着眼寫,腳趾夾着寫,試了百多個版本,沒被選上的歪斜筆迹變成Haunted by Dead Poets,恍似真由詩人鬼魂操控(她打趣地介紹,有約翰連儂,有MF Doom);最後是物料面向——比如Paper Jam原本是噴墨打印餐牌時卡紙失誤,怎料視覺上形似焦黏的一撻撻果醬,玩味可觀。

展內的作品,無疑達一定美學水平。但能不能稱其為「藝術」呢?關於「藝術」與「設計」的界線,Alice認為是鬆動的,「人們總覺得設計師沒能力創作自己的作品。但我大量閱讀工藝史、印刷史、藝術史的書後,意識到,兩者從沒什麼明確定義。兩者之間的界限,只是人類審視世界的不同方式,甚至有人說優秀的藝術家必須像設計師一樣思考呢。透過這個展覽,我想向觀眾挑戰——你覺得它們是什麼?是設計?是應用藝術(applied art)?」配置碎紙機的Say Yes Type,牆上有她唇印出來的「Y」、「E」、「S」,讓觀眾自主表決她那以愛吻成的「我是藝術家」意念,自行思考要否把「NO」或「XX」的疊疊紅紙碎掉。這種揉揑「語言」材料的裝置,實已立於概念藝術(conceptual art)的位置上(有趣的是,展覽限定的此藝術字款,旋即被客戶選為菜單上的設計符號,似再一次證明互換的可能)。

「兩者界限 只是審視世界的不同方式」

概念先行,「語言」成為了思想和觀念的載體。展場地下正中央,Sketchbook One和Sketchbook Two的兩座白柱和兩份厚厚草圖文件夾,因Alice的文字導引,扣合上美國概念藝術家Mel Bochner在1966年的先鋒作品Working Drawings and Other Visible Things,將一整個展覽放入歷史脈絡——成形卻未發展成作品的意念到底呈什麼樣態?可見與不可見之物有何價值?排版失誤的Abstract Poetry亦是一例,線條錯落零散,高檔女裝商標的字形(glyph)可讀性不再存在,Alice順而添進蘇黎世達達主義先驅Tristan Tzara的音節詩(phonetic poems)浮想,將直橫符號化作抽象而純粹的詩聲,那幅圖像,被她詮釋為一句詩:「在一種脆弱的平衡和一條幼細的線上,存在着女性的優雅。」攸關「藝術」與「設計」的駁通之處,能實際去想的方向還有很多很多。譬如Alice絲網印刷大部分展品,乃一種設計界和藝術圈都喜愛的手工媒介;又如觀眾買下她的標價畫作,似乎認可了它們作為藝廊藝術品的收藏價值。

「設計為什麼是藝術?」這是展覽開始前結束後,最多人問Alice的問題。那些不完全認同的懷疑目光,或源於香港這座城市對「設計師」一行業的誤解和輕視。2018年的她,批評此地充斥低廉而呆悶的「模板」(template),只求夠趕夠快,卻犧牲了時間釀造的有質素設計;2024年的她,坦率說,情况依舊,「好似你在香港當設計師,注定無法謀生。我認識一些本地很棒的資深設計師,依然在預算不足的困境下長年掙扎着。這難道不是很荒謬嗎?香港明明不是物價低的地方」。像Alice那樣特異獨立的工作室,固然有其營運條件,比如客群需擴至全球各地,且對準高端品牌等。然而,在一己生命裏,我們或都能走向自身的三尖地上,當個小小的非主流怪胎。如同「Oddity」之名來自大衛寶兒的Space Oddity,對Alice而言是一則恒久提醒,不要膽怯,不要顧忌,在這趟旅程裏朝宇宙般的廣袤未知邁步:Now it's time to leave the capsule if you dare。

文:吳騫桐

編輯:孫志超

設計:賴雋旼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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