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也談正生 真有教育桃花源 直面人性暗與光?

文章日期:2024年06月16日

【明報專訊】倘若世間真有桃花源,村民會怎樣安排他們下一代的「教育」?

近月的正生事件中政府跟正生會互有指控,執筆之際,似未有足夠公開資料讓公眾核實,明辨是非。不過,一所機構屬「學校」抑或「戒毒中心」的定位問題,本來就有其社會政策含義。

比如說,為什麼早前政府決定由「禁毒基金」而不是教育局或勞福局向正生書院撥款應急?這牽涉問題被主要劃分在哪個政策範疇之下。正如2009年正生書院師生爭取遷入梅窩校舍,時任教育局副局長表明事情是「由保安局牽頭,教育局是參與的角色」,對政府而言,「正生書院」的議題跟禁毒工作下的「正生會戒毒治療及康復中心」是密不可分的,可以說正生並非「首先是間學校」,因此多年來「校舍問題」便難以單用教育局負責的政策、資源、程序和措施獨立而完整地處理。假如正生書院首先是所學校,社會或能及早讓2011年已在立法會門外紮營爭取校舍的學員表明「現時(校舍)環境惡劣……我要正規學校」、「爭取不一定有,但不爭取一定無」的心聲和決心(《正生初體驗》,頁123)得到回應,免去現時對停運的左右為難也不定。

戒毒村住兩周 豉汁撈飯心足

換個角度,我們暫且放下政策定位之爭,從你我「想(不)要怎樣的教育談起」──一如嚮往桃花源反映現實令人失望之處,「另類學校」也能教人反思主流教育的不足。

1990年代的一個夏天,朋友說芝麻灣有個叫「樂濤莊」的少年戒毒村,導師由歲首到年終在村照顧學員,苦無長假陪伴家人,問我願否到村當個臨時導師,讓他們回回氣。

芝麻灣陸路不便,出入往往靠艇戶接載,繞過半島拐彎之處,豁然漸見村舍,少頃即捨船上岸,頗有步入桃源之感。

在樂濤莊內住了兩個星期,美其名是義務導師,每天除教簡單中英數外,餘下時光便跟着少年下田,學用鋤耙翻泥除草、竹擔挑糞施肥;還有日落時成班老牛躲在灘前的草棚下,在結他口琴聲中有一句沒一句的穿梭吟唱;以及勞動過後,人人餓得以豉汁(排骨早已掃光)伴三四碗白飯的心滿意足。

「福音戒毒村」是我那時對樂濤莊的理解,直至2000年代初,又有朋友鼓勵我趁暑假當一陣子戒毒少年義工──不過這次去的,是位於芝麻灣另一角落叫正生書院的「學校」,用陳兆焯的話形容,正生是「香港唯一一間設有康復服務的註冊中學……就像一所職業訓練的寄宿學校」(《正是這樣》,頁82-83)。不過無論稱之為「戒毒村」還是「學校」,樂濤莊跟正生書院二者的學習生活均有相似之處,有別一般學校。

學生「吃苦頭」 克服惡勞天性

第一印象,當數常規的強體力勞動和「吃苦頭」經驗。我在正生的那個夏天,學校剛動員學生重鋪籃球場,盛暑下的泥水工夫,成為師生意志堅定、能吃苦的證據(另一許多人曉得的「苦」,是嚴冬冲涷水涼)。就如正生學員博文憶述鞏固攀石牆那次一樣:「那天烈日當空……我和7個兄弟在山下的土地上裝了一包一包的沙……愈向上走,道路便愈崎嶇……只想到兩個字──「放棄」……終於上到最高了……也感到一絲快樂因我已堅持走到終點」(《愛是這樣解毒》,頁87-89)。跟樂濤莊的耕作活作用相當,學員親歷憑意志征服身體好逸惡勞的「天性」,因而相信自己能克服其他帶來短暫快樂、卻可能無益的舊習。

勞動以外,在與世隔絕、雞犬相聞的幾間陋室一起過活,也營造了一般學校少見的社群關係。

這兩次義工經驗於我而言彷彿「度假」,放下「日常」入村生活幾天而已。村內學員未必如我一樣,把與外界斷聯的寄宿年月當作度假,但畢竟入村是個暫時遠離舊生活、重新與人建立關係的機會。學員長時間寄住村內,並無出入自由,既實踐互助,也強調社群內部的階序,除了導師的權力外,資深而表現好的學員往往獲派指導新人,緊密的關係也意味着無處可逃,在村外有用的反抗招數在此未必靈光。

就像其他學校一樣,權力關係也會形成衝突、不滿、甚至壓迫,倒是不能逃避的「共同生活」有時也創造人際較多可能性──師生間、學員間都有機會發現別人不同的側面而願意調整自己,例如嘉豐整天當校長的影子,了解到忙碌的校長一天下來「打了46個電話」;又因當晚寄住校長家中,「看見他(太累)沒有洗澡就已經睡覺了」(《我們是正生好孩子》,頁11)。有機會見到其他人的不同面貌,讓人較易跳出「他永遠就是這樣XX」、使關係僵化的定見。

社群有階序 「扮嘢」避凶?

假如真有桃花源,村民關係會是兄友弟恭、鄰里和睦,抑或充斥愛恨的張力?在現實世界的正生學員的心聲中,你會讀到「扮/裝」的經驗,有時為趨吉避凶、有時因不懂應對而躊躇。耀明曾說「在男童院,我沒有什麼學到,學到更加聰明──在不同的阿Sir面前,扮不同的角色」(《愛是這樣解毒》,頁143)。至於形容自己從前「胡作非為」的紫菁則憶述,「我媽媽強裝着開心送我去正生……媽媽終於要走了,我希望她可以笑著離開,所以我對她裝作很高興地笑」(《我們是正生好孩子》,頁26),裝的背後也可以蘊藏母女彼此深刻的關懷。

無論如何,同樣是院舍生活,耀明視受困男童院為莫奈何的懲戒,趨利計算之下「假扮一下」以免得罪有權勢者,是自我保護的策略,後來他能夠把曾經的「假扮」置於陽光下談論反思,向誠實面對自己走了不易的一步。在另一些情境中,也許是師生日對夜對,學員感受到導師並非只是高高在上的裁判而令關係有所變化,好像小碧問剛來正生不久的梁老師,「你為什麼要來一起生活呢?不怕我們很壞嗎?」(《正生初體驗》,頁3)。她好奇的,是導師為何竟跟「壞」孩子過一樣的艱苦活,大概因此視導師為較平等的存在,在她前「扮乖」的需求也自然下降了,又或者,有朝一日她會出於關懷,而非取悅對方,才會像紫菁母女那樣在導師面前去「裝」。單靠一起生活「更了解彼此」雖未必令事事美好,但至少毋須,或無法時刻扮演,讓人際間的愛惡更為真切。

「扮乖」並不是被視為走上歧途、甚至正遭受懲處的年輕人獨有技能,恰恰相反,他們受罰往往源於當初的率真,而懂得扮乖的人卻極少讓自己身陷懲治險境、甚至因演技高超而大早在外面飛黃騰達,不過「說謊,標示的毋寧是一種最大的斷裂」(朱天心語),當青少年事事佯裝恭敬,也就是從心底跟你斷絕了。

什麼標準,定學校去留?

我們討論教育政策,卻鮮有辯證怎樣的教育將會播下虛偽或真誠的種子;我們爭議學校的存廢,卻甚少考慮學校教育面對人性中善惡兼具的真相應如何入手。假如學校是實存的社會組織、而不是寄託精神的桃花源,你將用何種教育安放人性的陰暗與光明?假如全港學校的存廢之權在你手,你會用什麼標準去決定什麼教育值得存留?

談論一所學校,或任何組織、企業的存廢,若單以其「陽光故事」衡量,恐怕只會滋養吹捧的文化,久而久之,懶得反駁的師生也假裝相信,或苟活在謊言之中、或伺機用腳投票。去年YouTube頻道Mill MILK拍攝短片〈9歲起賭波跑馬打牌 00後上「戒癮島」搣甩賭癮〉,介紹正生學員故事。記者謂完成拍攝後獲校方告知剛有學生違規,提醒她原已蒐集到的故事是「好陽光、好青春」的,但其實校內也有陰暗一面,「希望你(記者)見到嘅,係人性嘅真相」,結果記者又再跑入村紀錄。

讀到正生一則軼事,學員小兒曾因不慣學校常規,說寧願坐監「不用自己動手洗衫」,一度跳海逃走不遂(《正生初體驗》,頁120),不禁為其率直會心微笑,也印證此處非她心中的桃花源。然而想到無論自願抑或被迫,接踵而至的是正生停運、玫瑰崗轉移辦學權,甚至因政策因素面臨殺校解散的教師團隊,都讓人歎惋苦笑:任由具獨特性的學校消失、辛苦建立的教師社群散落,會否比小兒當時跳海之舉更衝動?為了什麼原因,我們才會認為值得廢止雖非桃源,卻是由許多前人心血營造、為教育價值奮鬥的學校?

文˙潘宇軒 (香港教育大學講師)

編輯•周淑樺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相關字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