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墮下的對證(上) 淺論胡波之死及其風波

文章日期:2024年06月16日

【明報專訊】《大象席地而坐》已故導演胡波的母親楚延華,於6月10日透過胡波友人發表了公開信,對電影的前監製,亦是知名導演王小帥提出抗議,反駁他早前的公開信中指一直受到傳聞攻擊,也否認了已經將電影的全數版權贈予他們,文中並直指王小帥監製這部電影,是導致胡波自殺的元兇,這是胡波母親在兒子死後,首次公開談及事件。

電影節新導演評審風波

胡波於2017年離去,有關他為什麼自殺的事在網絡上不時提起,推斷因首作製作不順導致輕生,在《大象席地而坐》(下稱:《大象》)參選金馬獎期間,亦有繁體中文媒體報道過。

再被提起的原因,原於即將在6月底舉行的台北電影節,主辦方邀請了王小帥擔任「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主席,及後,臉書上的電影KOL「無影無蹤」在6月8號發文談及有關胡波與王小帥的爭論,以及質疑電影節選擇王小帥擔任競賽主席的資格,引發台港兩地網民轉發。

台北電影節一天後公布取消王小帥的邀請,將另覓評審團主席,王小帥其後亦發聲明表示尊重影展方的決定,並指胡波去世後出現的謠言都是不實,亦指一些「利益關聯方」(意指持份者)並沒有停止對他造謠和污衊,他參展的新片《沃土》先停止售票,最後退出影展。

王小帥7年沉默 輿論討伐

近7年後,重新去找尋胡波離去的消息,發現記憶中很多微信朋友圈和私人微博上的發言,已經無法再找到,在內地的網絡媒體上還留下比較詳細報道的4篇文章,內容除了着重講述胡波和王小帥,以及另一位監製劉璇在《大象》製作時的爭議外,還訪問了胡波身邊朋友、北京電影學院同學談及對他的印象,他的性格,以及對藝術創作的堅持。

亦有如《大象》攝影師范超的訪問,他是少數願意公開真名並接受訪問的劇組人員,在一篇於電影柏林首映後作的訪問「胡波和他的大象」,提及兩位製作人一開始給予胡波非常大的自由度,也因為王小帥的名聲,讓胡波籌備期間,更容易找到合適的演員等前期開發時的資訊。

從不同採訪報道裏都有引述,由胡波所寫沒有公開的文章「青年導演的死亡」,是其中一個了解事件發展起因與矛盾的參考資料,提及面對王小帥和劉璇所帶來的壓力,雖然他們沒有經常落場監察拍攝進度,但要將每天拍好的素材傳給他們,以至劉璇在不同場合對胡波過份謾罵。

在事件傳到公眾時,一張有王小帥名字的微信對話截圖流出,雖然截圖很快被刪去,但截圖亦成為網民佐證王劉二人在製作《大象》期間對胡波進行過言語暴力。截圖原始來源無法找到,截圖沒有前文後理,一開始所說的很糟很爛長版本又是指哪版本?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版本,還是未剪裁完成版本?其中一篇文章提及胡波曾經執行過王劉二人提出的兩小時版本,另一說法又提到胡波雖然答應了把《大象》剪成短版,但最後亦都只剪走10分鐘,由4小時變成3小時50分鐘。

爭議多年進入膠着狀態的原因,主要源自王小帥與劉璇多年對事件的沉默,它加強了人們心目中對兩人把一位創作失利,生活清簡,性格內斂的年輕導演推向極端行為,不為新進電影人留下退路的製作人,是勢利專橫的電影界前輩慣常的欺壓,最後造成了悲劇。兩人長期受到影迷圈的嫌棄、輿論討伐是可以理解。不過王小帥之前並非全無談及,在2019年《地久天長》的一個訪問中他表達過對胡波離去感心疼與遺憾,亦同時強調自己已經與《大象》再沒有關係,但對截圖的真偽等,他沒有公開談論過。

自身權益也是世代問題

在沒有足夠的資訊下無法釐清霸凌是否存在,我更想去探索的是疑雲背後,他們在不同崗位視角與創作觀念的不同。比如採訪報道中,一再提及胡波和王小帥在拍攝時,王小帥也希望對方能加上另一部攝影機(俗稱B機)來確保可以有更多剪接的素材,胡波卻認為B機會影響現場拍攝流程、影響演員演出,到結局的處理上,王小帥並不同意胡波的決定,胡波只好偷偷完成等,似乎都是雙方關係變得不再信任的原因,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大象》後期製作陷入停頓,雙方對影片長度和最後成果有分歧,胡波堅持自己的心血成果,王小帥與劉璇作為製作人要保護自己本身的權益,後者最後透過自身的製作公司冬春影業向胡波發出律師信。

紛爭背後也可看到老一輩與新進電影人對電影、創作觀念的分野,胡波從歐陸藝術電影中吸受養分,他心儀的導演如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和俄羅斯塔可夫斯基都以節調緩慢、長鏡頭調度見稱,角色的生存狀態凝滯不前,非常着重觀眾在觀看時的時間體驗,《大象》的成果讓人想起以上兩人的電影風格。相反王小帥是着重劇本創作的導演,他的電影可定義為通俗劇,劇情轉折情節豐富,很多作品涉及大歷史背景,社會性比較強。雖然他與一眾第六代導演一樣由低成本電影出發,但這群第六代早已由地下走到電影市場,需要商業元素。

17-18年:近代中國電影分水嶺

假若我們放下胡波為電影而死,近乎「殉道者」的投射,發生在胡波身上的事,能夠喚起很多人感同身受的原因,是因為當中反映了很多電影圈的世代衝突、職權上無形的打壓,從他身上看到一位年輕創作者對電影藝術創作的堅持,也有對自身權益欠缺理解。

重提胡波的離去,亦令我回想起《大象》誕生前後中國電影的環境。2018年中國電影的年產量達1082,對比起2023年疫情後回復正常影片量971部,是近10年最多。其時,對影迷而言,兩位第六代標誌導演婁燁和賈樟柯新作即將出爐;新導演也能佔有一席之地,畢贛以100萬成本拍出在國際上和金馬獎獲得肯定的《路邊野餐》後,正在製作第二部長片《地球最後的夜晚》, 拍攝時的流言蜚語與不斷上升的成本,令影迷期待成品;當時也沒有人想到一部由明星與新進導演合作的商業作,以社會議題為故事背景的《我不是藥神》能夠好評如潮與票房大賣。

但市場化後的中國電影環境並沒有給小眾、低成本電影留一些位置,以一部當年出品的小成本製作為例,蔡成杰執導的《小寡婦成仙記》在海外和中國影展上獲獎,進入市場前,原片140分鐘的長度刪減了35分鐘,亦把原片名改成《北方一片蒼茫》,電影從影展放映到公映相隔一年之久,在影展累積的口碑無法在普通受眾中延續,總票房就只有70多萬,而當年的票房冠軍是林超賢的《紅海行動》,收36億以上人民幣,小成本電影在中國市場也不是沒有成功例子,如紀錄片《四個春天》,但往後大部分並非走商業路線的新導演作品,因為宣傳不足、或是全國排片量低,或者電影風格不是大眾通俗易懂,上畫一星期左右就會落畫。

另一個當時談論得最多是2016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影產業促進法》,實施後不久,行業還在摸索新法例,就出現了婁燁夾在新法例與舊法例之間完成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要多番修剪下才能公開放映,更不要說之後在影展上,資深導演還是新進導演作品,都因「技術問題」臨時退出影展。而且,包括北京獨立影像展、中國獨立影像展、重慶獨立影展和雲之南影展等重要的平民影展結束。電影生存空間在產量與票房收益上不斷上升以外,似乎沒有如想像般美好,這是兩個世代共同面對的問題。

像胡波的新導演們走過的路

如今像胡波一樣從電影學院出身的一代,不論是內地還是海外電影學院畢業也好,在面對市場環境前的焦慮並不少,他們從在校期間製作短片,把短片作品競投影展,嘗試和失敗的劇本開發恒常發生。事實上,對新導演的支持、所擁有的資源比以往多,像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以及由賈樟柯創辦的平遙國際電影展,都是讓新作者嶄露頭角,標榜讓新作者找尋機會的平台,愈來愈多幫助新導演的工作坊、新銳營助發首部電影。

胡波在他生命晚期於個人微博寫到,他無法理解他人眼中為何自己是幸運的人,但從某方面來說,他也是幸運的,第一部長片由名導演作監製、出資,而且由提案大會到引入資方、拍攝,在短短一年內完成。一眾電影新人也沒有如王小帥一代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拍攝電影的機會只掌握在一小群電影學生身上,雖然第六代電影人早期作品都不被官方認可,無法在戲院上映,只能在私人放映場地以及盜版影碟裏流通,更因為未經批准與審查下參與海外影展而被封殺其於行業內的工作,同時在國際影壇中他們被視為一種異議聲音,能受注目也因為他們是少數。當競爭倍數級增長,被選中的電影項目,卻從開發到拍攝完成,等待上映機會,往往需要長至4至5年時間,如前述,現今新人首作只要離開電影節的同溫層面,便沒有被看見的可能,面對完全市場化的環境,藝術、中低成本電影完全沒有競爭力。

採訪文章中提及過胡波勸身邊朋友不要去參與製作網絡電影,認為這種工作會消耗創作的熱情,除非有很大決心和資源不依靠體制去拍攝;對大多數人而言,比起拍攝到第一部電影,投入電影行業後生存下來、爭取工作機會的問題更重要。胡波本身也是一位非常勤力的創作者,雖然他沒有像同學一樣參與商業製作,但在完成《大象》前,他也完成了兩本小說,還有第二部電影劇本,電影以外,文學創作是他當時候的第二個出口。

還有一點很少人談及,在2017-18年電影政策轉變期,官方鼓勵有更多正面、展示積極一面的作品,《大象》的出現顯然與當時的政治氣氛環境是不相符,電影表現出的焦慮,在晦暗不明的未來裏坦露每一個普通人生存危機,都是銀幕中少見的,如今亦是。但我並非說胡波和《大象》是一部政治性的作品,但這也是為何我們會珍視《大象》以及胡波的理由,他在那個獨特的時間,發出了一把獨特與異議的聲音,無論那聲音對世界是如此偏執地灰暗、還是多天真單純也好。

後記:就在刊登這一篇文章前的星期五(6月14日)晚上,王小帥以「我的回應——監製《大象席地而坐》的來龍去脈」,9點回應楚延華女士以及7年以來外間對他的部分控訴和疑問。當中帶出的新問題,留待下一篇再談。

文˙何阿嵐

編輯•布偉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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