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法國球星麥巴比(Kylian Mbappé)2022年世界盃決賽連中三元,憑一人之力跟阿根廷打成平手,雖然法國最後互射十二碼落敗,但麥巴比的表現令法國人留下深刻印象。在今次歐洲國家盃中,麥巴比更被寄予厚望,他在首場分組賽中撞傷鼻子,引起不少球迷關注。他上周四(20日)操練時戴上有法國國旗設計的面罩,造型恍如超級英雄。法國球迷希望他能在球場為法國創佳績,而法國總統馬克龍更可能更希望他在球場外創奇蹟。
反歐盟及反移民的極右「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 RN,前身為國民陣線,Front national,FN)在歐洲議會選舉大勝,得票遠高於總統馬克龍的政黨「復興黨」(Renaissance, RE)。RN現時已是法國國會第二大黨,但馬克龍仍不惜解散國會,提前選舉,希望激起法國人的危機感,扭轉劣勢。這招風險甚高,若RN勝出,法國將出現首個極右政府。首輪投票將在6月30日舉行。
籲國人向「極端勢力」說不
面對法國可能出現極右政府,法國國家隊成員諸如奧士文尼迪比利(Ousmane Dembele)、基奧特(Olivier Giroud)等人早已呼籲投票,但沒有點名投誰。直至馬古斯杜林(Marcus Thuram)公開促請同胞必須阻止RN上台。但他們的分量跟麥巴比難以比擬。麥巴比上周日(16日)開腔,促請法國人,特別是年輕人,要在國會選舉中向那些分裂法國的「極端勢力」說不,他說:「我希望穿起這件(法國國家隊)球衣仍然令我自豪,我不想代表一個不代表我價值的國家。」他雖然沒有點名是RN,但表示自己跟馬古斯杜林擁有相同價值觀,口中的「極端勢力」是誰呼之欲出。
今次麥巴比的發言,或令人聯想起法國球王施丹(Zinedine Zidane)在2002年總統大選前夕的表態。當年,老牌極右領袖老勒龐(Jean-Marie Le Pen)在法國總統大選首輪投票中爆冷得票第二,跟總統希拉克(Jacques Chirac)晉身第二輪投票,震驚法國。身為阿爾及利亞移民之後的施丹一直避談爭議事件,就算極右經常拿法國隊的種族來做文章,施丹亦沒有表態。但在2002年總統大選前夕,不少人促施丹表態,施丹最終亦呼籲「不要投極右」。
不過,兩者有兩大差異。首先,今天的極右早已變得尋常,老勒龐之女馬林勒龐(Marine Le Pen)已兩度晉身總統大選次輪投票;其次,跟施丹那代球員相比,麥巴比這代球員早已不時就社會爭議話題表態。麥巴比一向謹言慎行,他過去就種族主義的發言大多針對足球場上的種族歧視,但亦曾就法國爭議社會議題發聲。去年巴黎市郊一名17歲非裔少年遭警察近距離射殺,激起法國怒火,大家都期待同樣在巴黎市郊長大的麥巴比會說什麼。結果他在Twitter(現名X)發帖文,表示為法國痛心,立即被廣傳。
麥巴比今次發言,若放在法國隊跟極右的長年齟齬來看更有意思,相信他亦熟悉這段歷史。由非洲裔、白人及阿拉伯裔球員組成的法國隊在1998年贏得世界盃,被視為法國社會種族融和的成就。不過,這象徵對一支足球隊來說,卻可能太沉重了,而且種族問題在法國社會一直沒被解決。足球勝敗本屬平常,當勝利被視為種族融和象徵時,失敗也可以扯到種族問題上去,這也是極右的慣常手段。
在自由民主社會,拿着國旗國歌要灌輸愛國情懷及民族自豪感,大概沒有人理會;但足球卻可以令球迷自發高舉國旗、高唱國歌。對特別強調民族自豪的極右而言,法國隊能夠團結全國本來是很好的愛國教育,但偏偏這支足球隊所代表的法國卻非極右想像中的法國。
老勒龐早在1996年歐洲國家盃便批評當時的法國隊不是法國的代表,「故意把一堆外國球員聚在一起然後叫做法國隊,是很人工的做法」。雖然,早在柏天尼(Michel Platini)等白人為主的法國隊不唱國歌,從來沒有人追究,但老勒龐卻抨擊法國非白人球員不唱國歌。
極右「去妖魔化」 拓年輕人市場
馬林勒龐比父親聰明,她強調愛國,強調守護法國傳統價值,但減少赤裸裸的種族主義,跟反猶的老勒龐劃清界線,又加入經濟民粹主義作招徠,結果極右在她領導下順利「去妖魔化」。她的門生、2022年出任RN主席的巴爾代拉(Jordan Bardella)現時只有28歲,除了繼承馬林勒龐的民粹主義路線外,他更善用TikTok等社交網,成功為極右開拓年輕人市場。
但無論怎樣改頭換面,極右以白人基督宗教為傳統法國價值的立場不改,反移民立場始終不變。總之,極右眼中,法國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移民。法國隊多由移民後代組成,根本不符極右價值。不過,當法國隊戰績好時,批評法國隊自尋死路,但一旦法國隊成績下滑,極右便立即把矛頭指向隊中的非白人球員,因為這些言論往往有一些事實根據,可以把種族主義偽裝成正當評論。
2010年南非世界盃,法國隊球場內外均是非多多,球隊爆內訌,更爆冷在小組階段出局。2010年的法國國家隊在極右眼中便是法國種族融和政策失敗的象徵。法國隊當年的表現引起不少八卦討論,大家都想知道哪些球員在破壞球隊團結。一些討論放大球員的成長背景,例如如法國保守派思想家Alain Finkielkraut 2010年曾聲稱法國隊的衰落是種族及宗教分歧所致,並將之歸咎於市郊長大的一群將市郊的拉幫結社文化帶到法國隊,只懂得黑幫的道德,心中沒有法國。
這套論述為馬林勒龐全盤接收。她批評法國球員在世界盃時雖然代表法國,「但其他時候卻認為自己是別國國籍」。到了2013年,她批評法國國家隊是「不能激起民族自豪感的一群不檢點的孩子」,又狠批球員不唱國歌,穆斯林前鋒賓施馬(Karim Benzema)尤其成為箭靶。賓施馬本人爭議甚多,又曾捲入性醜聞,是一個很好用的箭靶。馬林勒龐沒有跟老父一樣,一見非白人球員便指為「外國」,而是質疑他們的忠誠,質疑是否只是「紙上的法國人」(Français de papier)。
隨着極右着力「去妖魔化」,加上擁有麥巴比的法國隊2018年再次贏得世界盃,馬林勒龐等極右已不再公然批評法國隊的種族構成。極右領袖也沒有明言麥巴比「非我族類」,巴爾代拉近日對麥巴比的回應,便極力淡化種族色彩。他說:「我很尊重我們的足球員,無論是馬古斯杜林還是麥巴比,他們是足球世界及年輕人的象徵人物。但我們必須尊重法國人,我們必須尊重每個人的選票。」他接着將麥巴比這些球星跟普通法國人對比:前者坐擁高薪、後者卻連生活都困難;前者有保安保護,後者卻每天因為治安差而擔驚受怕。說白點便是:你麥巴比是特權階級,憑什麼向法國人說教?
不過,極右真的不再是種族主義者嗎?據《世界報》記者觀察,極右在社交網站祝賀法國隊取得佳績時,往往只提及白人球員和白人領隊的名字。白人基督徒前鋒基奧特尤其受極右愛戴。一個例子是法國在2022年世界盃八強以2比1擊敗英格蘭後,巴爾代拉在社交網的帖文只感謝入球者基奧特及領隊迪甘斯(Didier Deschamps),卻沒有提另一名入球功臣、非洲裔的曹亞文尼(Aurélien Tchouaméni)。右翼共和黨主席西奧蒂(Eric Ciotti)當時亦同樣只提白人門將洛里斯(Hugo Lloris)及基奧特。說穿了,在極右心目中,任憑麥巴比等非白人法國球員在球場上如何出色,都不代表真正的法國,身為巴黎市郊長大的移民之後的麥巴比對此必定有危機感。
麥巴比表態了,他能催谷年輕人的投票率嗎?他對年輕人的號召力能勝過巴爾代拉嗎?他能阻止極右上台嗎?法國弄致這樣田地,馬克龍不負責任的政治豪賭自然難辭其咎,而極右正常化,更是法國左右派政客多年無能的結果。要麥巴比打救也真是強人所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