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1世紀世界各地天災人禍頻仍,因極端天氣受害的人眾多。常說當傷亡數變成天文數字,人類會變得麻木,只視為統計數據;但讀到澳洲農學家Tony Rinaudo,單在非洲尼日爾已把超過600萬公頃荒漠復育成叢林,讓超過2億原生、被砍掉的樹種重生,這些要數手指才能理解有多少個零的數字,讓人看見希望。
植樹對抗沙漠化?
Rinaudo是澳洲世界宣明會首席氣候行動顧問。他設計來對抗沙漠化的方法叫Farmer Managed Natural Regeneration(天然資源再生技術;簡稱FMNR)。在他服務時間最長的國家尼日爾,多數人不會用這個英文名稱:「我們用豪薩語叫它sassabin zamani,意思是現代整理耕地的方法,在整地時不要把全部樹都砍或燒掉,要留下一些來保護土壤。」這個意譯恰好反映FMNR方法成功的關鍵,即讓貧瘠土地再生,要靠當地居民自發管理。
這個年近七旬的農學家,日前到港談沙漠化。被問到議題與港人的關係在哪,他解釋道:「今天我們多數會到超市買食物,但99%的食物,原本是從土壤而來。同時,這個世界面對無比巨大的氣候危機,土地退化、極端天氣頻繁,可是人口仍不斷增長。」港人較切身的沙漠化新聞,可能只發生在因遊人到訪致草地變禿的塔門;Rinaudo認為,無論發展中還是已發展地區,都需要面對這個關係全人類福祉的共同議題。那邊廂,本港農夫告訴記者,連日大雨下,農作物狀態變差。
「當我和太太在1981年因慈善計劃到尼日爾時,看到的是一片生態崩塌後的土地。在我們面前的土壤,有很多人嘗試植樹,但都不成功。光禿禿的一片,沒有多少野生動物可在這裏生存,不時又有高溫、強風、蟲害侵襲。當地農夫完全沒辦法耕種,男人要到鄰近國家找工作,女性和小孩要到更遠的地方採植物和揀柴木過活,通常沒有足夠糧食。」Rinaudo憶述。他當時是國際宣教組織Serving in Mission的員工,剛與妻子從新英格蘭大學讀畢農業科學,準備到非洲植樹對抗沙漠化,紓緩饑荒問題。
植樹不得法 曾想放棄
此前從未踏足尼日爾的Rinaudo,觀察到當地農夫仍用很原始的方式耕種,「用人力挖洞」,沒有多少部農機,但面對惡劣環境的挑戰,付出與收穫不成正比。那時農學界視植樹為處理沙漠化的主要方法,Rinaudo最初採用有耐熱特性的印度苦楝樹,用了兩年半時間,仍沒有顯著效果。肯尼亞和塞內加爾的研究顯示,當地植樹的死亡率達八成或更多。在尼日爾,不同機構植的樹也因水土不服,或因農夫覺得樹木會跟農作物爭營養,於是斬去。
Rinaudo跟團隊於1983年雨季開初,在尼日爾南部城市馬拉迪種下樹苗,希望雨水滋潤會增加樹木的存活率。連日在荒蕪沙地間往返、種樹,然後看到雨季一過樹苗紛紛死去,Rinaudo變得脾氣暴躁,亦覺得「整件事是浪費時間,完全沒有希望」,「因為高溫、無節制放牧、斬樹,所有因素都在跟植樹計劃作對」。
一天,他在駕車途中停下,下車休息,想着「或者回家更好,是時候放棄」。怎料一片草叢般的樹苗引起他注意,他走前查看。「它不是草!每種植物的葉子都有獨特形狀,我抓起一片葉子,它是駱駝蹄的形狀,我馬上認出它是一種俗名叫『駱駝蹄』(學名為Piliostigma reticulatum)的植物,即使被人斬了無數次,仍然沒有死,有20、30個分支長了出來。那刻開始,我醒覺我們不需要植更多外來樹,我們需要的資源全在腳下。」
棄主流植樹法 改育原生種
植樹是成本很高的活動,每棵樹要用幾百到幾千港元不等。Rinaudo設計的FMNR育樹方法,把成本大減。「1980年代人們有種偏見,認為外來樹種較好,覺得原生品種沒有用。這一定程度上沒有錯,因原生種生長速度可能較慢,經濟價值較低。但看看多年來我們植的樹,很多都被浪費了。」他理解為什麼人們對沙漠化的反應,通常是「要去植樹」,「當你看到草也沒有一棵的泥土,你會想用最直接的方法解決」。既然「失去」了樹木,就「種」回來。只是,植樹不止事倍功半,而且沒有人能長久負擔得起。他曾問盡所有認識的農學家,無人能提供可持續的植樹方案;付錢讓人植樹很容易,但樹木需要長期照顧,成功的例子多是商業木材種植區,不是需要復育的沙漠化地帶。
相較之下,FMNR便宜得很,而且方案「簡單得離譜(embarrassingly simple)」。 Rinaudo說明,第一步是找出土地上的樹樁,辨認它的品種。FMNR最適合復育原生品種,如非洲常見的滇刺棗、灰牧豆樹和相思樹屬。澳洲宣明會現在於FMNR Hub網站上載教學手冊,暫時有4個語言的版本供人參考。第二步是定期削走樹樁上多餘的樹枝,留下3到5支最健壯的,加快樹木的生長。然後透過當地不同持分者合作保護樹樁,不要被動物吃掉或人為斬去。
樹木不一定會與農作物競爭。高粱、小米和粟米在一些樹木旁種得更好,只是在往日西方農業科學主導下,單一作物(monoculture)耕作在美國和歐洲成為主流,更影響非洲農業部門思維;再加上非洲在70到80年代間經歷嚴重旱災,人們因作物失守,迫切斬樹變賣,滿足即時的生存需要,造成多地沙漠化困境。
了解歷史背景後,就能理解為何最初沒有多少人相信Rinaudo,他甚至被當地人稱為「瘋狂的白人農夫」,被質疑「有哪個正常人會為種樹犧牲種農作物的空間?」其實類似的育樹方法,在被殖民前的非洲不罕見;就如當今有農業新血追求「有機種植」,對生於農業和化學肥料被發明前年代的農民來說,用天然方法種田卻是平常事。「在農業現代化下,非洲農業受宗主國主導,斬樹變成常態,人們失去留下樹木的習慣。」
瘋狂農夫變造林者
Rinaudo說,第一年他只能夠說服12個村民用FMNR。他解釋,當地人是友善的,只是FMNR對他們而言太新,與以往的認知差距甚遠。他用了6個月時間學會講豪薩語,用當地語言跟村民講解具體操作,並且一步步理解村民的需要,邀請他們從一小塊地開始嘗試,「我告訴他們,我會教你怎麼做,你跟着我試一年,如果一年後你覺得滿意,再擴大範圍亦未遲,不滿意的話再算」。他沒有押錯注,原生植物沒讓他失望,生長效果顯著,鄰近的作物也長得更好。因為恆常修剪樹枝,人們得到柴火原料,也有樹葉讓牲口吃用。
「沒有人能單靠嘴巴說服人,只有在人們自己找到改變的動機後,他們才會改變做法。」身為農業專家,Rinaudo沒有譴責村民斬樹短視,自作自受,而是理解他們的難處,召集社區內不同持份者一起開會,務求大家忍手,相信他,用新方法做一次實驗。「政府人員、慈善組織、商人、遊牧或定居的人口,我們讓他們來開會,要找到共識。樹是很脆弱的,當任何一方不高興,很容易就可以折斷一棵樹。」
1984年尼日爾遇上旱災,倒也幫了Rinaudo和團隊一把。他們到村落派發食物援助,藉機會邀請受助的百多條村的村民,在周遭用FMNR育樹。「人們不理解,覺得我們要不是瘋子,就是有超級遠見的人。」兩年後,農民親眼看到作物量提升,口耳相傳,把方法傳開;從前的「瘋狂白人農夫」,變成「造林者(forest maker)」。
Rinaudo說,多年來的經驗告訴他,對抗沙漠化除了是技術問題,也是文化問題,「我大部分時間用在以實例說服別人」。他們除了說服當地人,還要讓其他仍在植樹的政府和國際機構接受,畢竟一隊人的能力有限。
已助27亞非國家育樹
現在使用FMNR方法育樹的有27個國家,遍佈非洲和亞洲,就算在乾硬如石頭的土壤上也適用。團隊使數以百萬計公頃土地,每公頃長出高達60棵樹,從沒人工種下外來樹苗。當地居民只需每年修剪和選取樹枝,就可營造一個有遮蔭的叢林,讓空氣和土壤表面的溫度減低,更適合作物生長。「只需兩年,樹木就可以長到10呎高。」而原生樹種多會令泥土生態變得更健康,如幫助儲存得來不易的雨水,通過根部注入有機物,與農作物共生。
這個方法讓農夫脫離種不出作物、被迫斬樹賤賣,令土地持續貧瘠的困境,可以畜牧和農耕維生。除了經濟上的好處,新長出來的叢林還可以減少山火,提供雀鳥棲息地,減少蟲害;在洪水來襲時更可減少土壤流失,是應對氣候轉變的有效方法。
Rinaudo說自己自小就熱中於環境工作,小時在新聞看到發展中國家的人要捱餓,而自己卻在澳洲維多利亞州的山谷時刻享受自然美景,他被震驚。在成長地,他又看到人們用推土機剷走樹木,轉種煙草,他覺得無稽。大學讀農學,便是想着為捱餓的人貢獻己力。
談到FMNR跟香港的關係,他說香港其實也有地方可以用上。他最近跟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的職員見過面,發現對方對FMNR很有興趣,而目前本地主要用傳統植樹方式保育叢林。「我坐飛機來港時,看到香港有些山坡是光禿的,有部分應是二戰時受破壞,之後人們又為生計砍伐林,作燃料或販賣謀生,令情况惡化。」香港每年有山火,Rinaudo說如果這些禿地可被修復,有樹木增加土壤濕度,就可減少山火頻率,長遠改變生態。
Rinaudo是基督徒,更是FMNR推廣者,談到這4個英文字就起勁。「我喜歡樹木!但就算我不愛樹木、不關心環境,我也希望我的子女和孫,能在健康的地方成長。」他的偶像,英國生物學家、環境運動倡議者Richard St. Barbe Baker,在去世前的4天還在種樹,終年92歲,「我才67歲,沒有藉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