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個招牌砸落嚟都砸死……」一句俗諺,倒印證香港滿天招牌的曾經,現在不論霓虹燈或手寫招牌都漸漸湮沒時代裏。消失每每叫人惋惜,近年湧現一班「識字之人」——字體設計師和關注組,取材街頭字體創作。設計師Katol Lo則約10年前開始投身招牌繪寫(sign painting),為香港街頭繼續寫字。
電腦輸出印刷未普及時,一般招牌文字和圖案,以及排版都以人手繪寫,譬如超市特價貨牌、街邊招牌,有商舖的地方就有手繪招牌。彳亍中上環街頭,可見海味舖、鐘表行的「金漆招牌」用金箔黏成,有老字號的招牌用磁漆繪寫。無論西方或香港,招牌的傳統繪寫手法大同小異,只是由拉丁字母變成中文字,在此之上發展地方特色。然而這種特色文化緊隨舊店結業而褪色,不過也有不少新店舖重拾手繪招牌。
紀錄片燃興趣 從工作室畫到街頭
Katol繪寫招牌約10年,同時從事設計工作。他出身平面設計,工作大多跟字體相關,曾為商台網站設計節目的主視覺和字體,也曾到TVB設計節目標題,準備接班當時打算退休的字體設計師張濟仁。他說每次刻意做出跟張截然不同的設計風格,惟張了解監製喜好,監製往往選回舊好,Katol漸覺沒趣便離開。
古人說三十而立,但不少當代人三十而惑。Katol 30歲時做服裝設計,發覺服裝推陳出新,就像強迫他人消費,於是休息一年,順道嘗試新事物。當時他看了一部紀錄片Sign Painters,燃起繪寫招牌的興趣——於是在YouTube和向從事手繪招牌的設計師學習,也到台灣手繪電單車頭盔工廠取經。他在木條寫上朋友名字練習,又畫滿工作室的玻璃和門戶,勾起客戶好奇,遂打開招牌繪寫之門。
少筆觸考功夫 一個字一小時
繪寫一個字聽起來容易,Katol卻說每個字要繪寫一小時,至少數日才能畫好一個項目。繪寫招牌有個原則:用最少筆觸完成一個字。因覆蓋力、厚度及持久度合宜,繪寫招牌多用磁漆。繪寫過程並非來回髹色,若非筆畫設計較粗,盡量一筆完成,否則磁漆一旦重疊就有厚有薄,看起來不均勻,愈多筆觸會破壞質感。他有時會用水性油漆,雖然覆蓋力較弱,最少要畫兩次,但當項目面積較大或訂不到適合磁漆就會用上。
Katol使用貂鼠尾巴毛製成的畫筆,畫筆毛較長,方便勾勒長線條。他寫得愈多,愈發理解每個字體的設計,譬如一個字有否襯線,即「有腳」、「無腳」,原來跟書寫習慣有關。快速書寫下,其實難以寫出筆直的線,收尾漸漸向兩側勾;電腦設計的字體毋須顧及手寫,設計可變得簡潔,「在電話看的字又是不同的,由手寫、印刷,去到熒幕,遲些有機會變成3D,不知道字在你眼前會是怎樣?」
他自言做法不算傳統,傳統通常用鉛筆起稿,他也試過為此花一整天,但客戶無解釋原因就否決,之後大多用回電腦起稿,似乎更適合香港的設計環境。另外,傳統畫玻璃的做法是用齒輪切稿件,當稿件留有一個個細孔,再貼着玻璃拍粉就能移印。但是隨着大型印刷機普及,可直接使用移印紙,未必再用傳統方法。
設計如斷症 為店舖「襯衫」
技術固然重要,對Katol來說,設計更加重要。他表示,每個設計師都想找到香港的視覺特色,很多時追溯正消失的事物,譬如霓虹燈、手寫招牌,但略嫌「太形象化」、「畫公仔畫出腸」。「我想很細緻講香港特色是什麼,那會不會就是中英夾雜?」他說。
他的招牌設計多以英文為主,中文點綴,呈現中英夾雜的香港特色。他解釋,看重招牌繪寫文化的新店舖,行業多以英文或西方文化主導,例如男士理髮店(barbershop)和古著店;因應店舖性質,設計有時以中文為主,譬如一間賣手工拉麵和小籠包的食肆,便繪寫中文為主的金漆招牌。
問起每次如何設計,他稱難以一概而論,每次設計就似醫生斷症,要了解客戶喜好和品牌方向。「招牌其實代表這間店很重要的位置。如果我稍一不慎,畫了一個不漂亮的招牌,但這間店用了那麼多錢去開店,招牌可能就影響了整個營業(業務)。」每種字體代表一種性格,他形容也似替店舖「襯衫」,為進一步印證,他帶記者到中上環走一圈,細看他為不同店舖設計的招牌字體。
藝穗會對面,雲咸街轉角位置,有間港式酒吧餐館何蘭正,偌大招牌映入眼簾,Katol自言設計方法「好香港」。玻璃上龍鳳圖案呈現香港味道,下方橫幅的中文書體風格,由本地書法家陳靄凝負責構思設計,並揮毫創作,至於文字排版方式混雜,他認為是另一種香港特色。設計先沿用傳統排版方式,「何蘭正」外,中文打直,英文打橫,部分中文字「酒吧食館」、「本地手工啤」刻意用西式拱形排法排列,饒有趣味。
途經中環至半山扶手電梯,美式意大利餐廳Fini's就在眼前。老闆事先向Katol準備中英雙語文案,文字本身十分盞鬼,例如「我哋製造肉丸超過一百萬粒」、「我哋製造意粉可以總長由香港到紐約」,因應客戶風格,他選擇較活潑的做法,設計混合多種字體。「Meatballs」和「NYC」的英文字體令人聯想美國棒球隊,引入流行文化的感覺,點出餐廳的美式風格。排版方面,基於設計習慣,亦考慮能否容易應用到其他媒介,設計最終被老闆印在店員衣服上。
捉客戶心理 偶當「工程佬」
走上半山咖啡店Elephant Grounds,這次需要一星期完成設計。Katol稱需要「捉心理」,頭兩日起了7份稿,既參考品牌過往設計,又猜測客戶喜好。7份稿風格各異,有的別具格調,有的賦予玩味,有的跟品牌相關,有的是流行字體。最終客戶用一日時間選擇去年底流行的cooper字體,剩餘4日動工。基調是cooper,但每次繪寫招牌都能有不同演繹,「ELEPHANT」的「P」和「GROUNDS」的「O」沒有畫畢圓圈部分,反而收筆略為內捲;「GROUNDS」的「R」和「U」收筆則「有腳」。構圖上,「R」的「腳」微調跟隔壁「O」的字間字距,填補「O」四角的空位。
有時他自嘲是「工程佬」,譬如上環餐廳Blue Supreme只需繪寫現有招牌,毋須設計;石板街街尾餐廳Frank's Italian American Social Club更是工程浩大——畏高的他需要爬出2樓繪寫外牆,一手捉穩竹棚,一手沾墨藏在工人褲胸前口袋的那罐油。客戶只要求感覺復古,既然要「離地」工作,就不會交出「離地」設計,太複雜的話自己也沒法繪寫;回到地上,招牌設計亦不會太貼地面,無他,長時間畫起來會腰骨痛。
擋不住結業潮 倡木板招牌留念
客戶常要求招牌畫在牆壁或玻璃,Katol通常反建議畫在木板,背後考量是即使結業仍能留念。疫情期間他為4間意粉舖畫招牌,結果4間皆已結業,招牌盡失。疫下也是他繪寫最多招牌的時候,回想近半年確實少接繪寫店舖招牌的工作。台灣、日本和英國等地的手繪招牌文化蓬勃;手繪招牌在內地近年亦如雨後春筍,像上海般大城市的文青商舖有莫大需求;香港經濟患得患失,招牌繪寫對店主是一筆額外支出,Katol不斷畫,手繪招牌卻擋不住結業潮。「你知道香港淘汰的是什麼嗎?淘汰就是文化藝術,因為香港最重要的是錢,但是他們不認知文化藝術就是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