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維基解密(WikiLeaks)創辦人阿桑奇(Julian Assange)終於獲釋返回澳洲,為長達十多年的司法戰畫上句號。阿桑奇2006年創立維基解密,曾發布美軍在伊拉克及阿富汗的檔案及古巴關塔那摩檔案,2017年又公開中情局黑客工具,令美國大為尷尬,被不少人視為英雄。究竟阿桑奇是捍衛自由、反抗政府的英雄?還是惹人討厭的標奇立異者?
正如不少人——不僅阿桑奇的支持者,也包括不認同其手法的人——指出,阿桑奇縱使不是記者也不是吹哨人,但還他自由仍是應有之義。美國司法部對他的起訴是2010年的泄密案,究竟從曼寧取得及公開機密檔案是否違反《間諜法》(Espionage Act)?此案之所以受不少傳媒工作者關注,是因為如果以《間諜法》起訴阿桑奇,也意味有份刊出曼寧及斯諾登披露的機密的《衛報》、《紐約時報》和《華郵》等傳媒亦違反《間諜法》,對傳媒日後工作影響甚大,因此一直有聲音敦促司法部放棄起訴。司法部今次是跟阿桑奇就其中一條控罪達成認罪協議,阿桑奇在扣減在英國囚禁刑期後獲釋,這是令雙方都好下台的解決方法。據《衛報》,雖然有專家認為這個解決方法不代表立下先例,但仍有人權組織擔心,認為美國應承諾不會使用《間諜法》對付傳媒。
如何形容「維基解密」?
究竟如何形容「維基解密」一向令不少人煞費思量。它是傳媒嗎?但它只是將所取得的外泄文件全數公開。它是吹哨人嗎?冒險將密件交給維基解密者,如將美軍濫殺片段等75萬份檔案交給維基解密的美軍曼寧(Chelsea Manning)才算吹哨人吧?有傳媒會稱之為「激進透明組織」(radical-transparency group)或「反秘密組織」(anti-secrecy organisation),此名似乎較符合其性質,雖然阿桑奇對於所謂「透明」是否言行一致則值得商榷。《衛報》2010年曾取得阿桑奇在瑞典涉強姦案的文件,準備報道並要求阿桑奇回應,阿桑奇反而威脅採取法律行動。「透明公開」這準則似乎只適用於阿桑奇的敵人。
維基解密對所獲得的秘密資料大多毫無保留公開任人查閱,這種處理手法一直惹人詬病,因為這可能披露消息來源及其他損害他人的資料,這亦是《衛報》等傳媒機構在2011年終止跟維基解密合作的原因。泄密並不是維基解密專利,2016年4月國際調查記者同盟(ICIJ)取得1150萬份「巴拿馬文件」,沒有全數公開,只限各地參與報道的傳媒查閱以作報道。這做法當時便惹來維基解密不滿,批評做法如同審查。ICIJ當時回應稱,只是示範新聞工作是可以負責任地進行。
如果對阿桑奇有好印象,大都是因為維基解密2010年公開由美軍在伊拉克及阿富汗的密件,當中包括一段長達39分鐘、名為Collateral Murder的片段,是2007年以美軍阿帕奇直升機的視角拍攝射殺伊拉克平民的片段,揭發美國濫殺的罪行,震撼全球。這些密件連同同年稍後披露的美國國務院外交電文,都是由曼寧取得。曼寧2010年被捕,2013年被控違反《反間諜法》判囚35年,至2017年獲特赦。至於阿桑奇,曼寧提供的檔案令他一炮而紅,但他對檔案的處理手法卻惹維基解密員工不滿。他又因在瑞典捲入強姦案在倫敦被捕,2012年逃到厄瓜多爾駐英大使館尋求庇護,一住便是7年。匿藏大使館的阿桑奇繼續指揮維基解密運作,成為反抗的象徵,吸引包括Lady Gaga等名人赴探望,儼如明星。但厄瓜多爾後來下逐客令,他2019年被英國警方拘捕囚禁,並就引渡美國受審展開漫長司法戰。
將阿桑奇複雜的個性寫得最好的,相信是《紐約客》記者哈察都量(Raffi Khatchadourian)在2017年發表的長篇報道:Julian Assange, a Man Without a Country (〈阿桑奇:一個沒有國家的人〉)。哈察都量早在2010年訪問阿桑奇,後來在他被困厄瓜多爾大使館時更跟他進行多次訪談,就着美國、俄羅斯、特朗普等爭議話題逼他深入剖白。在哈察都量筆下,阿桑奇是矛盾的結合:他一方面相信人類行為是自私的,但維基解密所建基的理念,卻是人類可以無私一往無前,不怕個人安全威脅公開黑幕;他聲稱要尋求真相,但卻往往只看到他想要看到的現實;他鄙視美國霸權,但對於奉行威權主義又壓抑自由的俄羅斯,因為是制衡美國的重要力量,雖然跟維基解密理念相違,但也無所謂;他雖然視特朗普為民粹主義式的威權主義者,但認為他不及希拉里所代表的自由派建制那麼討厭。
大選前泄希拉里電郵惹爭議
2016年美國大選爆出俄羅斯干預大選疑雲,維基解密在這場資訊戰扮演的角色一直備受猜測。《紐約時報》早在2016年8月便刊登了一篇報道,名為How Russia Often Benefits When Julian Assange Reveals the West's Secrets(〈當阿桑奇揭露西方秘密時,俄羅斯如何總是獲益〉)。特朗普團隊和維基解密是否跟俄羅斯有合作,抑或純粹只是「有用的蠢材」(useful idiots)一直備受談論。2016年7月在民主黨大會前,維基解密公開民主黨全國委員會電郵;10月再公開希拉里競選主任的電郵。這些電郵頂多滿足諸事八卦心理,也為各種反希拉里陰謀論者提供彈藥,但沒有驚世大秘密可言。美國的調查認為希拉里電郵外泄是俄羅斯黑客所為。但阿桑奇是否得悉資料是由俄羅斯黑客提供卻難說。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阿桑奇10月公開電郵前曾跟特朗普團隊協調。
阿桑奇不單爆希拉里電郵,還罕有在維基解密發表評論批評希拉里。哈察都量在訪問中多次追問,維基解密既然要求真,為何只針對希拉里,卻不批評謊話連篇的特朗普。阿桑奇的回答是,當時已有很多人批評特朗普,「不加入其中可以有競爭優勢」,而且維基解密沒有新東西可說,要批評特朗普「只是照已有觀點說一次而已」。
這番對答中的阿桑奇像極了只求獨家報道的傳媒老闆。不過,當中更涉及他的反美意識形態。哈察都量便指出,阿桑奇之所以迴避批評特朗普,似乎是因為一旦批評特朗普,那就無異於接受過往美國政治的原則,但美國既有的政治恰恰是阿桑奇反對的。該文引述阿桑奇一段話:「所有政府都是邪惡的。上一屆政府是邪惡的,現屆政府也是邪惡的。特朗普政府有可能是特別邪惡嗎?可能吧。但很多方面上都跟奧巴馬時代已有問題如出一轍。」
阿桑奇一直被不少反美國家視為西方偽善的標誌。2010年,當阿桑奇在倫敦因涉嫌強姦被捕時,時任俄羅斯總理普京便趁機質疑西方偽善:「如果是民主政體,就必須是完全的(民主)。為什麼他們要囚禁阿桑奇?這是民主嗎?」在英國就引渡阿桑奇的司法戰中,俄羅斯駐英大使館便一直關注阿桑奇,趁機對西方民主冷嘲熱諷。西方偽善自不待言,但也不妨看看俄羅斯如何對付該國的記者及吹哨人,例如2006年被殺的Anna Politkovskaya;普京可以為維基解密揭發美國機密鼓掌,但當2016年巴拿馬文件指他擁有離岸戶口時,普京卻指是美國試圖干預俄羅斯選舉的陰謀。天下烏鴉其實一樣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