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35℃的高溫下,貝大衛(David Bellis)戴着一頂帽子,走到法定古蹟東涌小炮台的圍牆前,笑言:「我第一次來這呢!」他趕緊在離港前親自留下小炮台的倩影,為他的香港歷史存檔網站「Gwulo」添加紀錄。貝大衛於2009年開始經營的Gwulo是很多人搜尋歷史資料時會遇到的網站,收藏的歷史相片多不勝數。眼前這位年近花甲的「古佬」來自英國威爾斯,原是軟件工程師,逾半人生留居香港,這段「古」說來話長……
是Gwulo不是Gweilo
Gwulo?你沒看錯,Gwulo源自廣東話「古老」,網站顧名思義是分享年代久遠的東西,貝大衛改網域(domain)名稱時想用一個具老舊含義的詞語,「Hong Kong History或Old Hong Kong這些名字我不能用」,相信大家在網站建立用戶時,也遇到「此用戶已經存在」的類似難題。貝大衛問港人妻子能表達「ancient」意思的廣東話,他發現「Gwulo(古老)」這名字又短又貼題,便以此命名,卻不時會有人看錯成「Gweilo(鬼佬)」。
貝大衛說,他不太喜歡「鬼佬」這個對外國人的稱謂,他認為按字面意思解釋是「像鬼的男人,或者魔鬼」,他覺得這別稱是在分隔華人和外國人,無形地築起國籍的牆。1989年10月,25歲的貝大衛搭上飛機,從英國飛到香港,他本來藉工作假期簽證到訪澳洲,忽爾想起他在加拿大認識並喜歡的一名香港女生,決定中途在香港停留。雖然在貝大衛來港時,那女生已離港,但他覺得在香港待上一段時間也無妨。他猶記得離開英國的早上天寒地凍,抵達香港卻如天堂,「10月的香港很漂亮」。
他離開啟德機場,乘搭巴士往尖沙嘴,途中「一個外國人也看不見」,翻看旅遊指南,上面介紹他到房租低廉的尖沙嘴重慶大廈,他走進重慶大廈後被帶到賓館,但他計劃留港3個月,賓館似乎不太合適。最後他在金巴利街一幢破舊沒電梯的大廈租了一間房,與其他兩名素未謀面的外國人同住一屋。為幫補生計,貝大衛開始教英文,他承認那份工作太沉悶,不是他的理想,他真正想做的是設計電腦程式。乍聽之下,會覺得貝大衛是個典型的理科人,大抵不會對屬於文科的歷史感興趣,他笑言上學時不愛讀內容冗長的歷史,「我也沒想過我會建立歷史紀錄網站」,而Gwulo是他運用所學,自已編寫和設計的網站。
Gwulo前身是Batgung
貝大衛與歷史結下不解之緣,得從Gwulo的「姊妹」網站Batgung說起。Batgung的名字取自廣東話「八公」,貝大衛說:「我和朋友問我們的妻子,講八卦的人叫八婆,男人叫什麼?」貝大衛一開始與朋友成立Batgung,分享他們作為外國人的居港網誌,從工作、簽證、香港天氣、學廣東話講到尋愛結婚,到舊香港故事。一次他在網站記錄九龍公園的地下防空洞隧道,引起網民討論,貝大衛漸發現講香港歷史比日常生活來得有趣,便將這主題獨立分拆成網站Gwulo介紹。
貝大衛說Gwulo除了有他的個人收藏,還有不同網友的無私分享,例如網友家人的舊照片和日記等。他自言Gwulo並非要討論國家大事,而是人的故事,就如網友因看到Gwulo上的舊照或文件,認出其家人,這種神奇的連結讓貝大衛感到興奮。他形容一幀幀舊照和一份份文件,還有網友熱心分享,拼湊出的歷史,就像「玩Wordle,也像砌一幅大拼圖,我喜歡砌拼圖」,閱讀引人引勝的故事,幫網友找到家人等,都令他滿足。
一本日記 戰俘女兒重讀父親
說到印象深刻的故事,貝大衛想起2011年,有網友分享他家人保存的一本二戰日記,那本日記屬於一名叫Raymond Eric Jones的英國人,Jones於1940年在香港赤柱監獄工作,其英籍妻子須撤離香港,轉往澳洲,女兒Rae在澳洲出生;後來香港被日本佔據,Jones被拘在赤柱拘留營。Jones在日記裏提及妻女,也記錄了他的幾段婚外情,二戰結束後,他回到英國與妻女重聚。日記在Gwulo發布的兩年後,貝大衛收到Jones的大女兒Rae的留言,他後來到英國把日記交給Rae。Rae自出生好幾年沒見過父親,後來即使重聚,關係卻疏離,Rae從沒與父親認真討論這段經歷,日記讓她更了解父親。
戰時歷史最感興趣
Gwulo網站現有超過5萬頁內容,收藏了逾35,000張舊相,最遠可追溯至1840年代。記者好奇貝大衛會否把所有網民留言和帖文一一看遍?「我會嘗試,不過近兩周我忙着搬遷,就忽略了近期一些發布內容,但我之後會看。」貝大衛說為免有人利用Gwulo散播垃圾內容(spam)和宣傳廣告,他會驗證帖文內容,亦鼓勵人們發布二手資料時註明出處。要處理那麼多歷史資料,想必很麻煩吧?貝大衛笑言這可以是一份佔據一整天的工作,也許有時會感到沮喪,他卻從沒想過要關閉Gwulo網站,「(停止營運Gwulo)這一天總會到來,但目前至少沒這打算」。他說只是一些微小的事也足以讓他保持營運Gwulo的熱情,例如一張他沒見過的舊相,或是意見相左的網民在帖文討論,「會有一種人們合作解決問題的感覺」。
記者問貝大衛最喜歡研究香港哪段歷史,他說答案隨年月轉變,「我總對戰時歷史感興趣,也正探索戰後故事」,尤其是1941年開始的日佔時期到二戰完結,他說:「香港當時的處境非常糟糕,但5年後又重新崛起,香港能這麼快回復正常,令人難以置信。」那他認為香港有足夠的戰爭歷史存檔嗎?「你可能會說,我們沒有特定主題的歷史紀錄,但令人欣喜的是網上愈來愈多資訊,隨時發現有用的資料。」他續說本地許多有心人發掘史料,例如專門研究軍事史的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鄺智文一直於多國蒐羅戰爭歷史存檔。
如此看來,本地關於二戰的紀錄似乎不多,故要依賴他國紀錄?貝大衛直言,二戰時的香港正值「一個非常、非常艱難的時期」,那時沒太多資料或舊照,並非它們不存在,又或者被隱藏,而是因為「人們都在掙扎求存,沒時間拍照」,更何况當年相機非一般人可擁有,哪像現在舉起手機也能拍到高清相片。這演變能從 Gwulo蒐集的相片看到,由高質變高產量,「最舊的相片看起來是專業質素,因為只有專業攝影師才買得起相機」,到了20世紀,相機對大家來說沒那麼貴,自然多些一般人拍的非專業照片。
貝大衛說另一個沒太多相片紀錄的原因是,人們還好好活着,不會特意拍下自己的生活日常,到了想回顧過去時,才會後悔沒留太多照片實體記載。這好比老舖結業,也好比貝大衛將要離港一樣,他問記者:「你聽過餐廳老闆說他們開業和結業那個月都忙不開交,但中間掙扎經營的那段日子,客人都去哪裏了?」他說處理搬遷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但關於離開有一樣是好的:「大家都把握機會跟你道謝」。
舊照出售 啟德當黃埔
貝大衛把新蒲崗的家清空,打包了170個大包裹,他私下收藏的歷史舊照和書已暫時封存,直到下月抵英安頓好後才會打開,記者沒能一睹其原貌。貝大衛在eBay花了不少錢買香港舊照,至少有逾千張,他記得一張高質舊相,有買家出價2000美元,他笑言:「我頂多願意付40美元。」訪問當日,他剛好收到從eBay購入的1920年代啟德舊照,「我還不清楚它是否一張好照片,如果那些建築清晰可見,代表我買對了,如果它們很朦朧,我會有點失望」。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照片,拿起小型放大鏡掃視,然後滿意地笑了,並告訴記者相片左方一塊塊石堆砌的是龍津石橋,當時九龍寨城外的九龍灣北岸正填海,發展「啟德濱」。他說這張相片看起來平平無奇,卻述說不少歷史故事,「你可以看到填海工程只完成了一半」,因為後來啟德濱因「海員大罷工」和「省港大罷工」造成的影響而停擺。
貝大衛當初在eBay搜尋香港舊照時,賣家介紹這張相片是黃埔船塢,但他一眼就看出是啟德,他笑稱:「要是賣家知道是啟德,價格可能會更貴,那我就買不下了。」貝大衛大約指了指相中的填海位置,說:「這是我直至昨天(上周四)仍居住的地方」,記者打趣道:「那麼你想念香港時,可以看一看這張相。」「對,是開心的回憶」,他答道。
Gwulo紀錄未完待續
貝大衛的大女兒在英國剛大學畢業,欲留英工作,小女兒則剛在香港中學畢業,將回英升學,加上母親年逾90,需要家人照顧,貝大衛決定舉家搬回英國居住。那170個大包裹盛載的不僅是貝大衛的收藏,還有他在香港32年來的回憶,他固然會掛念香港。遙想他1989年初到香港時,還是個行囊輕便的背包客,那短暫停留的3個月讓他念念不忘,1992年正式來港定居,第一份工作在尖沙嘴星光行,中文名字由同事幫忙改,他記得碼頭附近有一間小店賣糯米卷,「糯米卷」算是他首句學會的廣東話,他還愛吃咕嚕肉,咕嚕咕嚕,聽上去不也像「Gwulo古老」嗎?
假如1989年訪澳前沒有中途留港,改變貝大衛的人生軌迹,他現在會做什麼呢?他說從沒想過,或許不會萌生成立Gwulo網站的念頭,「一系列有趣的巧合致使Gwulo的誕生,從來不是我計劃要做的」。全職經營Gwulo不能賺錢,但「能做想做的事」,讓貝大衛更享受人生。他想到自己返英後要把包裹一一拆開,已感到興奮:「那時我不得不重看所有東西,或者我會為每本歷史書寫幾句話作分享。」雖然Gwulo的成立緣起是香港,但不代表貝大衛離港即是完結,Gwulo的紀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