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加拿大小說家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又譯艾麗絲門羅,1931-2024),曾在201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聲名大噪,她在2024年5月13日辭世。去世後不足兩個月,孟若最小的女兒安潔雅(Andrea Skinner),公開了家庭生活的黑暗史,令人對孟若相當失望。
孟若生平
拙文〈短篇女王:艾莉絲孟若與小說藝術〉(刊於5月19日《星期日文學》)已提到孟若的生平背景,在此只作簡單概括:孟若在安大略省溫文鎮(Wingham)成長,1949年入讀西安大略大學,兩年後因為與占士孟若(James Munro)結婚休學,而且移居溫哥華。1953至1957年間,3個女兒出生,其中一個夭折。1963年,夫婦二人在卑詩省維多利亞,開了孟若書店(Munro's Books)。1966年9月,小女兒安潔雅出生,1968年,孟若出版了《快樂影子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獲得加拿大總督文學獎。1972年,孟若夫妻離異。1976年,艾莉絲孟若再婚,第二任丈夫弗雷姆林(Gerald Fremlin)卻性侵繼女安潔雅。
自1976年以來,安潔雅的父親、繼母和姊姊,都知道弗雷姆林的惡行,但一直沒有告訴孟若,安潔雅保守了這個可怕的秘密16年,直至1992年,25歲的安潔雅才寫信告知孟若真相。孟若得知事情後,與丈夫分居幾個月,其間弗雷姆林曾寫信給孟若,信件中指摘當時9歲的安潔雅作性方面的冒險。之後夫妻復合,孟若無法與丈夫分開。
對應的小說與現實
1994年,孟若出版了《公開的秘密》(Open Secrets),最後一篇小說是〈破壞分子〉(Vandals)。隨着安潔雅公開家庭真相細節,這篇1993年10月發表於《紐約客》(The New Yorker)的短篇,由於牽涉了兒童性侵,如今再度成為焦點。
〈破壞分子〉分為4個部分,小說開始於Bea寫給Liza的信,下筆相當親切,從信中我們知道一些有待了解的事情:Liza冒暴風雪幫Bea看房子,房子已被青少年闖入和破壞,Liza是基督徒,Liza弟弟Kenny已過身,Bea做了一個關於遺骨的夢,Bea伴侶Ladner最近在心臟搭橋手術中死了,死前還操心有沒有關水喉。但是,這封信沒有寫完也沒有寄出,部分只寫在Bea腦海中,在時序上,Bea寫這封信是小說中最後的事。
小說回到Bea和Ladner最初的相遇,Ladner粗魯、暴躁、有點野蠻,但吸引了當代課老師的Bea。結果,他們成為伴侶。在第二部分,Liza告訴丈夫Warren,出門看看Bea和Ladner的房子,水喉有沒有關好。從前他們是鄰居,Bea給Liza一些錢上大學。
第二部分主要是描述Liza的過去,以及她和丈夫的旅程,她們進入Bea和Ladner的房子,Liza卻開始大肆破壞,又寫上「罪的工價乃是死」。最後,Liza打電話給Bea,撒了謊。
在第三部分,倒敘了Bea、Ladner、Liza、Kenny四個人的關係,只是六七歲的Liza和Kenny從Ladner學到了許多知識,Liza認識了鳥類、樹木、蘑菇、化石、太陽系,但隨着小說的發展,我們了解到Ladner曾性侵Liza。孟若寫得十分節制,相對於破壞房子的詳細過程,性侵的過程只有提示以至暗示:「當Ladner抓住Liza並將自己壓在她身上時,她感到他內心深處的危險感覺,一種機械的劈劈啪啪聲,彷彿他會在一道光的照射下煙消雲散,除了黑煙、燒焦的氣味和磨損的電線之外,他什麼都沒有留下來。」至於Bea,大概知道的,她到頭來還是原諒了Ladner,或者,討價還價下選擇遺忘。
最後的第四部分,長約一頁,收結於黑暗和冰冷的雪景。Liza和Warren破壞後,嫁禍他人,最後Liza向Warren展現出樹木的知識,這些知識應該是Ladner教過她的。
Bea和Ladner對Liza做過一些好事,但Ladner性侵了Liza,Bea選擇了原諒和遺忘。〈破壞分子〉與安潔雅的痛史明顯對應,應是孟若有意為之,而孟若預視了安潔雅會不惜一切,大舉報復。我想,孟若早就猜對了。
家長沉默更傷子女
2004年,安潔雅看到母親在《紐約時報》專訪中,以婚姻美滿為榮後,她毅然決定報警,指控繼父的罪行。80歲的弗雷姆林在2005年承認犯下非禮罪。弗雷姆林被判處緩刑。但是,孟若和安潔雅並無和解。
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我認為,安潔雅的故事不應成為名人黑暗史的花邊炒作,也不是展現個人道德高地的審判契機。這是重要的案例,令人思索如何面對兒童性侵,顯而易見,家人不應沉默無聲,而是應該正面應對,否則覆水難收,家人關係只會崩潰瓦解。說到底,我們對保護兒童有沒有出過實質力量呢?是否足夠呢?我也不希望自己講多過做。
早陣子在香港上映的美國電影《回憶的漩渦》(Memory),已令觀眾清楚看到女主角Sylvia(Jessica Chastain飾)由於被父親性侵,形成多年來揮之不去的心理傷痕,為她留下明顯的成長陰影,而且罪行帶來家人關係上的變質,深深反映在受害者的生活和日後的家人(包括下一代)關係之中。安潔雅的不幸,也是由於家人噤聲,而令傷痕無法癒合。
孟若的名人身分,當然令事情來得更為複雜。如今孟若和弗雷姆林已經去世,對於弗雷姆林的罪行,2005年法院已有判決,二人復合的真正原因當然無法追尋下去。
對孟若文學價值的測試
而對於孟若,一方面我們知道她的名聲受損,讀者數量以及對她的作品評價,當然會有下挫的沉重壓力,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孟若文學價值的最好測試,她的作品還可以廣泛流傳嗎?她的文學藝術可以歷久不衰嗎?我們閱讀她的作品時蒙上了陰影嗎?還是,我們可以從新的角度,了解她的小說嗎?
翻閱孟若尤其著名的小說集《出走》(Runaway,或譯《逃離》),我們帶着另一個閱讀角度,看看孟若一些關於夫妻和母女關係的小說,包括〈出走〉(Runaway)、〈機遇〉(Chance)、〈快了〉(Soon)、〈沉默〉(Silence)幾篇小說。
〈出走〉中,Carla曾經為了Clark拋下一切,離家出走,可是丈夫Clark脾氣暴躁,雖然沒有打她,但他一直在生她的氣,把她逼得發瘋,Carla再也受不了,在鄰居Sylvia幫助下再次離家出走,但她半路中途反悔,打電話給丈夫Clark來接她。晚上,Clark告訴Sylvia不要插手他的婚姻關係。此時,Carla和Clark一度走失的小羊Flora突然出現,原本有敵意的Clark和Sylvia變得友善。但小說最終暗示Clark殺死了Flora。〈出走〉中夫妻關係複雜,離離合合在一念之間,Flora像天使般出現帶來神秘時刻,但Flora帶血的頭蓋骨,也暗藏了犧牲、血腥和暴力。
西班牙導演艾慕杜華(Pedro Almodóvar)的《胡莉糊濤》(Julieta)改編自〈機遇〉、〈快了〉、〈沉默〉,三篇自成一組。主角Juliet的火車旅程中,遇上一個後來自殺的乘客,又跟Eric開展了一段感情。後來Juliet和Eric生了Penelope,Juliet帶着孩子Penelope,拜訪她的父母,從敘述中可以知道Juliet沒有宗教信仰。在〈沉默〉中,Juliet已成為名人,但女兒Penelope和她疏遠,而且參加過宗教團體,Juliet想得到一些消息,但長久落空。小說中母女曾關係緊密,卻終於疏離,引人聯想和再思。孟若寫得如此深刻,也許,她承受過相似的母親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