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想見你/只想見你/未來過去/我只想見你(普)/當每朝早會見口/晚黑見面/在這片天地(粵)」上周日午後,由長沙灣天主教英文中學(下稱「長天」)音樂科老師張偉文改詞的《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在兼善里悠揚而起,把「兼善里」字詞重組,以普通話念出來,近似「想見你」。隨市區重建局「兼善里/福華街發展項目」展開,兼善里街坊陸續搬離,政府宣布兼善里完成清場後會永久封閉,在不久的將來,怕是想見也無法見「里」。「里」有什麼特別?
經營洗衣店27載 見證環境改善
烈日當空,抬頭望天,只見兼善里兩旁21幢大廈相夾,那縫隙形成「一線天」,加上大廈低層的簷篷遮擋,陽光沒能灑到地上,讓巷子更形昏暗。從近昌華街的入口走進兼善里,不遠處傳來鸚鵡的叫聲,原來是麗潔專業乾洗店老闆蓮姐養了大約8年的黑頭鸚鵡,不少街坊逗牠,牠立即作勢「反擊」,蓮姐笑言:「牠成了大明星!」
蓮姐並不住在兼善里,她於1997年頂手經營洗衣店,憶起那時艱辛打拚的日子:「沒什麼生意,以前的人能省錢則省,反而現在的人更願意花錢(洗衣)。」唐樓單位多劏房,空間狹小,住戶多數要到天台晾衣服。蓮姐說洗衣店也有分旺、淡季,夏天的衣服質地單薄,「掛起來都可以乾,冬天衣服較厚,天氣冷會較難乾,街坊便拿到洗衣店乾衣」。
蓮姐在兼善里經營洗衣店27年,見證兼善里多年人事變遷,地舖沒太大變化,反而是樓上的租戶變動頻密,近年多了少數族裔租住。她說兼善里的巷道以前堆滿垃圾,坑渠的渠口不是現在的小方格模樣,而是圓條形的,老鼠能輕易穿過。光天化日下老鼠也不怕人,肆意在巷子裏「走來走去」,「老鼠最喜歡在垃圾堆裏尋寶,街外人走進來馬上被老鼠嚇走」。治安差、環境差,骯髒雜亂,是蓮姐對兼善里4年前的形容,她說兼善里無人管理,偶爾會遇到隱君子或剛出獄的人向她索取金錢。她憶述那時的情况:「他跟我說他剛出冊(出獄),要封利市,最緊要見紅,即至少要100元,我心想大哥,你出冊關我什麼事?」。自2021年市建局宣布兼善里的重建計劃,街道多了保安巡邏,也添置了街燈,「有照明,光亮了很多」,巷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安全。
聆聽街坊心事 如家人相處
蓮姐見過大風大浪,面對小混混、大老鼠和黑漆漆的窄巷都不曾怕過,她怕的大概是重建後的未知。雖然蓮姐常把「不想做下去」掛在嘴邊,但她說:「我在兼善里工作那麼久,真的不想走了,不想搬了。」她說自己不是兼善里居民,把她留在這裏的是一眾街坊。她表示兼善里多年來大廈座數、層數沒變,唯一變的是那份愈見濃厚的人情味。蓮姐在兼善里不止是洗衣那般簡單,她跟街坊如家人般相處,街坊生活不如意,會找她傾訴;街坊外出不在家,會將包裹寄存在蓮姐的洗衣店。兼善里獨有的巷里文化,就像是以前在公共屋邨看到的鄰居互通姓名,打開門借東西、打牙骱的模樣。但蓮姐說她給予街坊的幫助不如「譚sir(阿譚)那樣周圍幫」。
住戶自組抗疫隊 洗樓做清潔
洗衣店旁的唐樓入口掛着「福榮街569-571號、兼善里5-7號業主立案法團」的牌匾,深究才發現兼善里兩旁的大廈樓高8層,頂層是天台,沒有電梯,大廈均設前後樓梯,前梯通往福華街或福榮街,後梯則連接兼善里。部分唐樓往時分別有「互助委員會」和「業主立案法團」,前者由住戶組成,後者的成員則必須為業主。不過據兼善里街坊關注組成員阿莉稱,這些組織已停止運作至少10年。
兼善里一帶無業主立案法團、居民組織和管理公司的「三無」大廈於1959年落成,居民主要是基層家庭、新移民和少數族裔。自2018年明愛基層組織發展計劃(下稱「明愛」)於兼善里展開服務,團隊社工組織居民派物資和討論管理問題等,居民逐漸變得團結。
兼善里街坊關注組成員阿譚與妻子住在兼善里15年,他從事冷氣機清洗工作,工作不定時,初搬來時只抱着「租一個地方住」的心態,並不太關心巷子和大廈裏的衛生。阿譚說以前各樓層沒有垃圾桶,居民便將垃圾棄置在走廊;有人放置小型垃圾桶,由於沒有蓋,散發出來的氣味惹來老鼠,「晚上回家,上落樓梯有老鼠陪」。新冠疫情成了街坊變得熟稔和關注清潔問題的契機,阿譚帶頭設立抗疫隊,有街坊染疫,不能外出須隔離,他們便派發抗疫物資;有人隨地丟棄口罩,加上垃圾堆積,街坊擔心病毒傳播,遂一起「洗樓」做大清潔。現在看着敞亮的兼善里,是街坊4年來的努力,讓2019年巷子充斥大包小包垃圾,還有大廈天台堆疊舊牀褥的景象不再。
「以前兼善里好污糟邋遢」
阿譚難忘居民同心協力把那些濕重發臭的牀褥逐一搬到樓下,這種互助精神讓他對兼善里改觀,也更有歸屬感,「以前的兼善里好污糟邋遢,(大廈)成日滴水,看上去不太順眼」。現在巷道潔淨了,阿譚願意經兼善里歸家,不再只行福華街的入口。時至今日,提醒街坊好好棄置口罩和垃圾的告示仍張貼在大廈各樓梯口的牆上。
記者隨街坊阿莉上樓,頭頂上滿是外露的電線,一些樓層的牆壁明顯有被火熏黑的痕迹,阿莉說她記憶中大廈發生過兩次火警,都與電線老化漏電有關,「突然起火,濃煙一下子充斥四周」。再拾級而上,見梯級不似有50多年歷史和經歷過大火,才知道阿莉的丈夫曾幫忙修繕樓梯的地磚。阿莉說大廈梯間以前沒有光管,她抱着兒子摸黑上樓時,曾從梯級滾下來,兒子嚇得嚎啕大哭。走到阿莉舊居單位前,大門早已深鎖,對家的門上則貼有「此乃市區重建局物業,請勿闖進及擅自使用」的告示,部分租戶仍未遷離。阿莉記得她2010年搬入兼善里時,大廈還沒有那麼多劏房,近年單位卻愈劏愈多,有名為「金華公寓」的單位「一間劏成10間」,阿莉稱這是旅客來港短期租住的地方,「入面有洗衣機和雪櫃,什麼都有,你拎包就可以住了(毋須額外添置生活用品)」。一些劏房單位沒有窗,阿莉說大門上加了鐵網的是單位的通風口。
天台變身創作園地
走上天台,那是街坊的後花園,種了葡萄和蘆薈等植物,還有雜亂的魚骨天線;地上畫了跳飛機的圖案,牆上則有壁畫塗鴉,這裏是修讀藝術的街坊Richard的創作園地。Richard仍記得明愛號召街坊在天台畫壁畫,他拿着噴漆罐的那隻手的痠勁。記者問Richard會如何介紹兼善里,他說「好暗」,但街坊的互助關係宛如高掛夜空、照亮他人的星星,讓他想起歌手Serrini在一次音樂會直播朗讀並翻譯的一首詩——英國詩人John Keats寫的Bright Star,說星星看着這個世畀,雙眼未曾合上。長天學生林嘉禧在天台訪問Richard作口述歷史紀錄,嘉禧難忘訪問時有其他居民相聚天台談天說地,「兼善里不同角落都可以是街坊聚集的地方,就像一個家」。嘉禧尤其記得去年長天在兼善里一帶搞免費市集,有老闆無私借電給其他街坊擺攤用。
長天校長潘盛楷和負責兼善里口述歷史紀錄的助理校長錢可為均是長天舊生,潘盛楷說以前兼善里附近有很多大牌檔,錢可為印象中的兼善里則是龍蛇混雜,但這些已成過去。潘盛楷說生活周邊每日變化,但有些大家未必為意,譬如兼善里街坊古小姐一家以前經營的「永興士多」,曾由生果舖轉型做報紙檔。
「濕長街口見真情」
鸚鵡、天台,鄰里,都是長天師生為兼善里創作舊曲新詞的元素。有份填詞的龐羽匡和演唱者宥希就讀中五,他們先前參觀了兼善里的唐樓群。龐羽匡選了譚炳文的《舊歡如夢》來填新詞,他說兼善里看起來陰暗,不時有水從高處滴落,他加入歌詞中,將「恩情於今化煙雲/未許再續情份/空有愛絲萬千丈/可惜都已盡化恨/枉拋相思枉癡戀/恨卿心太忍/只有嘆息舊歡似夢/早經消散莫再尋」,改為「濕長街口見真情/大家接受離別/竟有老鄉互相助/搞多一次大晚飯/買咗湯圓整多圈/願可去和順/只有嘆息舊鄉似夢/洗衣鸚鵡莫再尋」。宥希說兼善里是他上下課會經過的巷子,午膳時間會到兼善里附近買飯,但從未了解兼善里的故事,他感受最深是他中二開始光顧的一間快餐店,直到中五。快餐店老闆認得他,說他長高了許多,「唐樓從外表看上去可能很殘舊或者冷沉沉,但兼善里給我的印象是舊樓中有一班很熱情的人」。宥希自中三開始參與學校在兼善里的社區服務,例如派福袋和做家訪,看着巷內的店舖陸續搬離或結業,他自是不捨,「兼善里與我一起成長」,他為街坊獻唱時注滿回憶,笑言「街坊聽到某些歌詞是兼善里的特色,例如洗衣店的鸚鵡,還有和順記,他們立即展露笑容」。
清場完成,重建開始後,兼善里將永久封閉,或許長天對面不再有兼善里,連同那生鏽的T形路牌一起消失,宥希盼望街坊能活在當下,只要人情味猶存,重聚那時回憶仍在。潘盛楷認為社會一直變遷,即使值得珍惜的事物不能永遠擁有,大家仍可努力保留當中的精粹,正如學生記錄的街坊口述歷史。街坊阿譚說舊樓重建無可厚非,但他希望能保留兼善里的巷里文化,建設一個公共空間讓市民自由出入和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