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會不會是我們的共同記憶——執起毛筆,蘸上墨汁,孩童糊裏糊塗寫下幾個大字。長大以後,大多數人便擱下毛筆,糊裏糊塗走進大社會。然而舉目市井四周,書法字仍伴左右,不止醒目招牌高高掛,商標、包裝、廣告、卡片等均見書法字的蹤迹。書法應用商業構成香港視覺文化其中一環,但亦漸漸被時間冲淡。「墨跡」研究計劃發起人黃宣游,近年研究香港1930至1980年代4名商業書法家,復興同樣的視覺文化似乎是奢望,倒不如先為後來的人留個紀錄。
黃宣游也是設計師黃雋溢,兩個名字劃分兩個身分——研究書法的藝術家和幫助客戶重塑品牌的設計師,疫情波及設計業市道,讓黃宣游有機會現身,自2020年起研究香港書法家。起初研究對象達10名,包括貢獻書法教育良多的書法家陳荊鴻和陳文傑,他們教藍領階層的酒樓經理、部長寫書法,樓面才有龍飛鳳舞的手寫字。黃宣游後來把研究縮窄至商業書法家,並在考慮能否聯絡書法家下一代和存留的紀錄多寡後,選定深入研究4名商業書法家區建公、謝熙、卓少衡和黎一鳴,他們活躍時間橫跨1930至1980年代,其書法風格各領風騷。
應用較內地蓬勃 按市場調節式樣
書法應用於商業,包括近年常提到的北魏體,並非香港專利。黃宣游說,民國時期廣州、上海等發達城市,都會將書法字(如北魏體)應用至招牌、包裝紙、廣告等商業品,惟內地時局混亂,影響商業發展,香港在這方面的應用為最蓬勃的地方。一個地方常見的商業書法風格,往往由市場主導、調節。黃宣游認為北魏體脫穎而出,在於遠距離亦容易辨識,書法字看起來醒目,而且字的部件靠近,可以節省做招牌的物料和工序。
北魏體常與區建公扣連,惟黃宣游發現,其實區建公有28款字體供客戶選擇,其中10款是北魏體,各有不同表現方式、章法和佈局,服務大小字型,「如果去保良局,或者東華三院,我們看那些碑記,那些細字其實都是北魏體來的」。另一書法家謝熙擅長寫漢隸,字體敦厚古樸,多用於學校、酒樓招牌,甚至發展商商標。端看發展商商標的文字式樣,可以洞窺書法字應用於商業時的情况。
書法家會因應物理空間大小調節書法表現,「你告訴他(書法家)是做招牌用的,所以它(書法)一定是粗壯的,當你縮小它的時候就會黏在一起」。謝熙只為某發展商寫過一次招牌商標,如「甲乙丙地產發展有限公司」,但黃宣游留意到該發展商後來的子公司,如「甲乙丙證券」、「甲乙丙保險」,「甲乙丙」沿用謝熙手筆,其餘新字則是企業找設計師模仿謝熙的書法風格去砌字,「所以看起來是怪怪的」。發展商舉措並非無因,畢竟書法家索價不菲,例如1986年元朗大榮華酒樓找卓少衡書寫招牌,每個字收費2萬元,總計向卓付了10萬元。慳錢勝於美觀的做法,在中小型商家同樣常見。
現在平面設計不時會混合字體使用,從前又有否混合不同書法家字體使用的案例?答案是有的。但大多數是商家私下拼貼,只因舊時仍有文人相輕。黃宣游變回黃雋溢,說從設計上來看,商家的拼貼還有很大進步空間。不過凡事有例外,區建公與謝熙互為欣賞,不介意書法字同場出現。麗澤中學的橫書招牌由區建公所書,直書招牌則由謝熙所書;此外,在廖創興銀行的小小存摺,封面有區建公的魏楷「廖創興銀行」招牌字,封底就有謝熙的隸書四言廣告語。
書法家研印刷 手寫卡片拓新機
至於卓少衡和黎一鳴,他們在1950年代入行商業書法,客戶要求的書法風格,難以避開區建公的北魏體和謝熙的漢隸。卓和黎接觸的範疇更闊更廣,現於市面仍常見的中式傳統揮春出自卓手筆,卓還負責書寫榮華刊登在《華僑日報》的頭版廣告字;黎則寫了「南北行」和「送禮佳品」等商稿。1960年代,印刷機技術大眾化,商戶可用印刷字代替書法字,許多商業書法家遭淘汰,卓和黎反而研究印刷機技術,創出商業書法另一片天。
他們計算好尺寸,發現只要按特定比例縮小書法字,就可印刷成手寫書法卡片。黃宣游表示手寫卡片在收藏界具備收藏價值:「香港是唯一一個流通過手寫卡片的地方,日本很早就有印刷術了,而他們是用平假名、片假名加有限的漢字,所以很快就已經有植字的技術。國內、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這些地方(在1960年代)經濟很差,你有技術都不會有人用。」他近年接收過英皇集團主席楊受成的手寫卡片,後跟楊受成聯絡,才得知他本人也沒有手寫卡片剩餘。
可是卓少衡不欲只寫市場需求的書法字,一度在打鼓嶺的道觀雲泉仙館閉關,其間鑽研出「卓體」的行書風格。4名商業書法家當中,黎一鳴唯一出身草根,他後來自創「肥體」回應更急速的商業需求,肥體在字體設計上可以更快起貨,並且更有辨識度,「北魏體很節省工夫、材料,肥體的目標就是要發明一種比起北魏體更加節省、寫的速度更加快,又可以做得更便宜而有辨識度(的字體)」。
「再次發揚或變化 未必在香港」
商業書法隨着市場而變化,當下已難想像有人願意支付10萬元,只為聘請書法家寫5個字。黃宣游說回設計老本行,每當向客戶提議讓書法家寫字,他們都被價格所驚嚇;抑或客戶主動提起找某書法家寫字,但後續也會補一句「不過很貴」。「我認為這個香港的傳統,它將來再次發揚光大,或有人拿去做一些變化,未必是在香港。」他舉例數據配合人工智能(AI),或許再現於元宇宙,甚至別個城市。目前已有人將北魏體轉化成電腦字體,但他解釋書法字跟電腦字體有別,前者屬類比(analog)信號,後者為數位(digital)信號,引伸不同感受。「近期或可見的將來都看不到(商業書法)有什麼出路,所以唯有做記錄、做推廣,希望市民大眾,尤其我們是本身已經懂得寫繁體字的人,開始執筆,懂得欣賞,再去看看會不會有些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