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來到牛頭角花園大廈燕子樓,拜訪在這裏住了近半世紀的張佛蘭,聽過她與丈夫阿耀兩人相知相愛的故事,因屋邨即將重建,愛巢將要搬第三次,他們於現居撫養4名兒女成人,兒女現各自成家立室,佛蘭和阿耀再享二人世界,阿耀耳根清淨最是開心,佛蘭則能在陽台種種花,他們讓我想起白居易的《燕詩》。
一/見/鍾/情/
相依相伴57載
花園大廈的公營房屋共分兩期,第一期有7座,以花卉命名,分別是水仙樓、玉蘭樓、牡丹樓、玫瑰樓、百合樓、茉莉樓和紫蘭樓,這7幢大廈於1980年代拆卸重建成有4幢公屋的玉蓮臺。第二期則有5座大廈,以雀鳥種類命名,分別是孔雀樓、百靈樓、喜鵲樓、燕子樓和畫眉樓。燕子樓建在「山上」,要爬樓梯走斜坡方能到達,我問75歲的佛蘭辛苦否,她笑道:「老了,走一半就要休息。」然後說她年輕時爬樓梯不用唞大氣,推着一車塑膠花,手上一抽二掕也能一下子走完。阿耀腿腳不便,出門要坐輪椅,佛蘭便推着他到處走,「邊度都去!東涌、大嶼山,西貢……佢有良心我就帶佢去遠啲」,阿耀聽罷搖搖頭,懶得反駁,倒有老夫老妻相處的感覺。
我問佛蘭與阿耀如何相識,原來兩人一見鍾情,佛蘭說他們「認識約3個月就結婚,他是我初戀」。再問他們哪年結婚,他們都沒能牢記,佛蘭只知道她結婚沒多久就懷上大女兒,笑言:「結婚多少年我都沒計過日子,我不懂得記錄。」一旁的阿耀問她結婚證書擺哪去了,佛蘭說很難挖出來,「擺得好入」,阿耀這時卻很好記性,說結婚周年拍了照片,他在照片上寫了日期,可以計到日子,然後拿出一疊疊相簿細找。
佛蘭於1967年嫁給阿耀後,與阿耀和岳母一起住在北角,還記得那年發生六七暴動,她懷着大女兒在觀塘的塑膠廠上班,有工友收到消息指街上有「菠蘿(土製炸彈)」,「老闆叫我們趕快走」,她不用加班,便跟工友一起回家,回到北角時已是晚上8時許。家婆在家門外守候,佛蘭向我強調「家婆在等他(阿耀)而已,不是等我」,阿耀明明與佛蘭同在塑膠廠工作,阿耀卻沒等佛蘭一起歸家。佛蘭身懷六甲,阿耀沒陪她護她周全,她回到家樓下還要面對家婆的質問,她那時或多或少有點怪責阿耀。
產/假/未/立/
暴動期間懷胎過海上班
話說1967年8月20日,有兩年幼姊弟在北角清華街一帶玩耍,因好奇拿起路邊私家車上的鐵罐,然後被鐵罐裏的炸彈炸飛,當時《工商日報》形容姊弟當場肚破腸流,狀甚恐怖。我問阿耀那時為何這麼放心,沒陪着佛蘭回家,阿耀也是惘然,說他記不清了,佛蘭也是見怪不怪,「他沒記性了,他現在很多東西都是轉過頭就忘了」,她指着櫃子貼的子女孫兒照片,說:「他經常看完這些相片,問完又問這是誰,那是誰。」佛蘭憶述六七暴動時曾戒嚴,她本想八卦一下外面的情况,稍稍打開家的窗戶偷看,「警察拿着大聲公叫我們別開窗,然後就扔催淚彈」,即使窗門緊閉,催淚煙仍能飄上6層樓高到佛蘭家,她只好用毛巾掩着口鼻,以免吸入有害煙霧,不利胎兒健康。
佛蘭如此緊張胎兒,但她有着身孕仍舟車勞頓,過海去觀塘上班,因為那時仍未有法定產假,佛蘭要大着肚子每日工作10小時。直到1970年,《僱傭條例》規定婦女按連續性合約受僱滿26星期,就可放10星期的無薪法定產假,11年後改為有薪(支薪三分之二)產假,前提是員工須連續受僱不少於40星期,而且生逾3名子女後無法享有相關福利,至1997年有薪(支薪五分之四)產假的子女數目限制取消。佛蘭倒是樂觀,她說她懷着大女兒到生產的過程是「不知不覺,也不太見肚」,又告訴我她到贊育醫院產子時能放假,不用上班。贊育醫院是香港第一所華人產科醫院,是不少準媽媽選擇分娩的地方,阿耀不禁插上一嘴:「贊育醫院專門幫人分娩」。
鍾/愛/攝/影/
一份工長做一世
他們於北角所住的單位只有一房,佛蘭誕下大女後,家裏活動空間不夠了,便搬到觀塘大廈。佛蘭記得1960年代至1970年代初未有地鐵站,交通不算方便,她當時從觀塘大廈走到月華街,「走的樓梯比現在上燕子樓還要多,不過現在完全改變了」。1979年港鐵觀塘站落成,2015年接駁月華街和觀塘站的「觀塘月華街升降機及行人系統」啟用,早已不是佛蘭熟悉的模樣。這時翻找舊照的阿耀尋得一堆他拍的菲林相片,其中一張是佛蘭留着捲毛短髮,穿着紅白格子襯衣,站在觀塘大廈單位的陽台,有點靦腆地笑着。佛蘭看到相片,甚是不好意思,笑言「我很醜」,話雖如此,她做阿耀的模特兒拍了不少相片,阿耀說他們每周都會外出拍照,足迹踏遍香港。阿耀沒學過攝影,初時只是周圍借朋友的相機玩玩,玩着玩着就上癮,決定買一部屬於自己的相機。
攝影在1960年代是花錢的玩意,光是買菲林也花不少錢,阿耀說一卷菲林大約10多元,而他花了約千元買下了美能達(Minolta)於1966年出產的Hi-Matic 7s菲林相機,自此一部相機走天下,佛蘭說阿耀把錢都花在攝影上,其餘什麼都不買。阿耀拍的照片放滿了至少4本相簿,大部分拍的都是佛蘭和子女,每張菲林相都反映他的用心,他豪言:「我沒一張相會拍得失焦。」大女兒和大兒子小時候樣子相像,穿上阿耀親手縫製相同款式的衣服,拍照的姿勢也相若,果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阿耀說拍照和製衣是他的興趣,他以前曾在街坊福利會學繡花和縫紉,他幾次搬家也帶着相機和相簿,孫子央求他要那部相機,他也沒答應。阿耀攝影縫衣了得,他卻從沒想過要發展成正職或副業,他在塑膠廠一直做調色工作,佛蘭則自言她做不來這些工夫,但她很好眼力,以串塑膠花幫補生計,二人「一份工長做了一世」,正如他們的愛情一樣。
佛蘭那時會走到「雞寮」,即觀塘翠屏邨,拿膠花回家串。她記得1972年「雞寮」對出的秀茂坪曉光街外斜坡,因持續暴雨而崩塌,「那裏有一大堆木屋,全被(泥土)覆蓋」,她本想帶着兒女「見識見識」,豈料走到現場只見一具具蓋上白布的屍體,她嚇得趕忙帶兒女離開,她之後好一陣子也不敢經過那一帶。佛蘭說的是「六一八」山泥傾瀉事故,當日湧下的沙泥摧毀了78間寮屋,活埋了居民,致71人死亡。
如/中/馬/票/
獲派燕子樓月租300多元
這時佛蘭從膠套取出一張1975年的搬屋收據,上面寫着阿耀由觀塘大廈遷到牛頭角燕子樓,總運費是220元,相當於他們住燕子樓原租金的三分之二。阿耀依稀記得觀塘大廈的單位一開始月租600多元,租金一直加,佛蘭說他們住了8年,其間生了大兒子和二女,生活開支增,但單位租金後來加到2000多元,她自覺狀况不妙,「若沒錢交租怎麼辦?不如去鯉魚門三家村租一間木屋住?」,正為尋覓新居惆悵,後來他們等到香港房屋協會來信,通知他們獲派花園大廈燕子樓一單位。「塑膠廠工友說燕子樓很好,叫我們快點應承,不要拒絕」,佛蘭猶記得阿耀當時立即放下工作,趕忙寄信回覆房協,「似是中了馬票般」,因為能派到公屋很難得。燕子樓有什麼好?佛蘭說這裏環境好又清靜,租金低廉,1975年初搬到燕子樓,月租300多元,「很宜居,昔日沒什麼高樓大廈」,又有陽台可以種花。望出陽台,對面是另一公共屋邨牛頭角上邨,她慨嘆「以前我們(燕子樓)高過對面」,牛頭角上邨再往上一點的九龍龍山那邊原是寮屋區「復華村」,後來拆卸興建公屋「樂華邨」。
佛蘭追憶往昔的燕子樓,她不用下樓,安坐在家中就能看到獅子山,又望到啟德、土瓜灣和紅磡,又有海景,「全都看得見,現在都被高樓遮蔽了」,我行出走廊才能在兩幢大樓間的夾縫看到「獅子頭」,實在難以想像佛蘭所說的模樣。佛蘭說以前左鄰右里煮了好吃的,就會打開家門叫嚷,邀請街坊撐枱腳,又或是在走廊擺一張枱齊齊食,「以前真的很好」,她熟稔的街坊要不搬走了,就是與世長辭。佛蘭和阿耀在燕子樓安定了49年,小兒子也是搬來後出生,佛蘭說4名子女中大兒子最搗蛋,經常欺負姊姊,有次家婆想要把他從三人牀上抱下來,他一躍而下,「(大兒子)好像插水那樣下來,兩人身子向後拗,跌倒了」。兒女少時不讓人省心,燕子樓的家卻回憶處處,小兒子在天花板貼的白色星星貼紙隨年月泛黃,還有兩姊妹長大掙錢買的冷氣機也漸老舊。我問佛蘭,燕子樓重建在即,房協用作重置居民的定安街住宅大廈,預計最早明年落成,屆時燕子樓的居民必須搬遷,她下次搬家會帶走什麼?她說:「相簿要帶走,幾歹都要!」轉過頭看陽台上的羅漢松和大紅花,「這些花不能種了」。
聽/眾/交/流/
早年大廈供電不足 取冷氣機捨熱水爐
循道衛理觀塘社會服務處推行花園大廈舊物收集企劃,希望展出舊物或相片,分享街坊於不同年代住在花園大廈的回憶,展品正擺設在百靈樓地下的「花園回憶廊」,Islet和Isaac是負責社工。
佛蘭:這張收據是溫球記的。
Islet:咦,你還有溫球記的收據?我想借來看看。
佛蘭:好啊,以前我們落樓下溫球記買石油氣。
Islet:(看過收據後)即是你家1998年才裝熱水爐。
記者:那你1998年前要煲水洗澡?
佛蘭:是啊,大廈供電不夠,只能在裝冷氣機和熱水爐二選一。
記者:再選一次,你會選擇裝冷氣機還是熱水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