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從幾顆子彈 回首美利堅紛爭史

文章日期:2024年07月21日

【明報專訊】一發子彈尖嘯,一下揮拳吶喊,喚起連串美國槍擊政要案記憶。這國度槍比人多,據統計有4億槍支流通,即人均擁有約1.2支槍。槍械問題這燙手山芋,皆因歷史遺留:獨立戰爭源於抗拒英帝徵稅,本意上是「避秦」,且具民兵起義性質,因此憲法第二修正案才保障人民持槍權,明文規定聯邦不得侵犯。可以說,美利堅立國基因裏,就有逃避強大國家機器之種子。政治暴力當然不能姑息。近年左右派勢成水火,特朗普崛起固然激化了對立,但也許他只是癥候──歸根究柢,個人自由與社會意志之間的糾結,才是剪不斷理還亂。

初生、好鬥、飢渴的國度:漢密爾頓赴約決鬥

回顧美國立國以來射向政要的幾顆子彈,有如草蛇灰線,埋伏日後種種紛爭緣由。本文談的首發子彈,卻不是由刺客射出,而是來自一場決鬥……

1804年7月,美國開國元勳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與時任副總統伯爾(Aaron Burr)在樹林中決鬥,正當二人擎槍互指,千鈞一髮之際,漢密爾頓突然舉槍向天,無奈伯爾槍中子彈已飛出槍膛,漢密爾頓應聲倒地而死。

這是全球大熱音樂劇《漢密爾頓》(Hamilton)高潮一幕,該劇rap唱結合,一洗歷史劇古板面貌。舞台改編難免與史實有所出入, Joseph Ellis便在《開國元勳》(Founding Brothers)一書考證:漢密爾頓也開了槍,但落空射在伯爾身後樹上,是槍法欠準或刻意射失則無從證實。劇中漢密爾頓本也性情暴烈,只不過舉槍之際,忽念及美利堅立國包容精神,容他這移民孤兒「留下指爪出人頭地」(leave their fingerprints and rise up),還有華盛頓兩屆總統任滿後功成身退之無私(Washington is watching from the other side, teach me how to say goodbye),才幡然悔悟,放棄射擊。

民主共和黨vs.聯邦黨對立

《漢密爾頓》背景是美國立憲初年的大矛盾。開國元勳像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和麥迪遜(James Madison),都是維珍尼亞州奴隸主。這派人士掙脫英帝魔爪後,一心想在南方過小國寡民莊園生活,主張聯邦對州務盡少干預(華盛頓也來自維珍尼亞,不過以軍功見著的他更似精神領袖,立場較超然)。至於漢密爾頓這幫紐約才俊,卻放眼資本主義未來,認為強大聯邦是積累財富唯一出路。這「民主共和黨vs.聯邦黨」的對立,主宰了當時政治版圖。漢密爾頓任首屆財長,決意成立中央銀行,接管各州債務;傑、麥與他作密室談判,達成妥協,換來新首都築建在南方波托馬克河畔(即華盛頓特區)。劇中伯爾被拒諸談判廳外,便悻悻然唱着:「密室中幹着勾當,齷齪過程無人知」(The room where it happened. No one really knows how the sausage gets made.)。根據史實,伯爾向漢密爾頓決鬥,牽涉私怨成分,不過那響槍聲確掀出這新生國家在各方討價還價下的暗湧。

決鬥傳統反映美國人對「硬漢精神」的執迷,至19世紀才被禁絕。劇中開場曲My Shot雷霆萬鈞,shot一字語帶雙關,既指機會,也解作開槍。「我絕不丟掉我的shot,嘿喲我就像我的國,初生好鬥又飢渴」(I am not throwing away my shot! Hey yo, I'm just like my country. I'm young, scrappy and hungry.),這正是美利堅精神的另類註腳。

在裂開的房子添上彈痕:林肯遇刺

1865年4月,羅拔李將軍呈降書,南北戰爭結束。林肯總統在白宮陽台發表演說,號召「包紮國家的傷口」。人群中有一名親南方的莎劇演員,喃喃自語道:「唔,他是想給黑人公民權。」耶穌受難節晚上,他闖進福特劇院總統包廂,一槍打進林肯後腦勺,然後跳上舞台,用拉丁語高呼Sic semper tyrannis(此乃暴君下場),繼而逃亡。

這一發子彈太著名,無論美國內戰史名著《自由戰吼》(Battle Cry of Freedom,James McPherson著)或史匹堡巨片《林肯》,竟都用暗場交代。林肯靈柩在復活節移往教堂供人瞻仰,然後由火車運返家鄉春田市,車程蜿蜒十二天,沿軌民眾莫不哀慟。

林肯出身寒微,自小跟隨父親流徙伐木,勞動時手不釋卷,終自學成材做了律師。他身材偉岸,雄辯滔滔,曾因反對美墨戰爭,要求主戰派證明墨軍動武使國人「濺了血在美國土地哪一點上」,被報紙譏為spotty Lincoln(污點林肯)。他本身不是廢奴死硬派,但深恐「裂開的房子站不住」(A house divided against itself cannot stand),內戰初期還嘗試向南方保證蓄奴權不變。他因目睹戰爭慘烈,才逐步堅定解放全國黑奴決心,其不朽的蓋茲堡演說(「民有、民治、民享之國將屹立不倒」),原是於屍相枕藉戰場上所發的嘆喟。史匹堡影片開首,林肯巡視軍營,幾位青年士兵在他面前爭相背誦,一字一句直戳人心。

蓄奴制分裂南北州份 促成內戰

追溯內戰源頭,是美國立憲過程遺下了一條尾巴。由於眾議院議席分配牽涉各州人口多寡,因此南方農業州要求把黑奴計算在內,北方工業州本身禁奴,當然反對,結果達成荒誕的「五分之三妥協」:每名黑奴被視為3/5個人。隨着西部拓展,加上美墨戰爭後兼併大量土地,新成立州份(如肯薩斯州和加州)准許蓄奴與否,便進一步影響「蓄奴州vs.自由州」議席勢力平衡,所以紛爭愈演愈烈。在北方人角度,廢奴是普世公義;但南方人眼中,卻是聯邦對他們自給自足的務農生活橫加干預(棉花莊園需大量人力)。及至1860年總統大選,北方共和黨人林肯受惠於「選舉人票」制度,即使在南方10州接近零支持,仍然當選,其中7州因而毅然退出聯邦,南北正式開戰。

劍橋教授David Reynolds的《自由帝國美利堅》(America, Empire of Liberty)是一本不錯的美國通史。他總結美國歷史軌迹,指出隨着聯邦壯大,帝國擴張,對「自由」的定義也愈來愈自相矛盾。福特劇院那發子彈,不過為分崩離析之屋多添一個彈痕。

「翻生侏羅」總統:老羅斯福中槍硬挺到底

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俗稱老羅斯福,以區別後來的富蘭克林羅斯福)愛好狩獵,1909年卸任總統後,率領一團動物學家往非洲打獵,還把數百頭猛獸製成標本,運回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若看過喜劇《翻生侏羅館》,對館內他策馬持劍的蠟像必有印象,那是美國尚武精神象徵,「蠟像」由羅賓威廉斯飾演。

但他根本壯心未已,未幾即與繼承人塔虎脫總統(William Taft)鬧翻,毅然組成進步黨參加1912年大選,尋求重新入主白宮,以公鹿為標記,表示與象(共和黨)驢(民主黨)鼎足而立。有說老羅斯福是美國「民粹」政治先驅:從前國內選舉總是由政黨大老把持,他卻開創風氣,直接訴諸選民。這次選戰他重施故技,頂着牛仔帽,穿州過省演講。

豈料在密爾沃基(巧合是特朗普遇刺後參加共和黨大會接受提名處)前往會場途中,一名神智不正常的理髮店老闆朝他開槍,射中右胸,幸好其襯衣袋內有金屬眼鏡盒和厚50頁的演講稿,才逃過一劫。他憑豐富狩獵經驗,料定沒咳血即子彈未穿肺,竟然堅持赴會,甫抵達便向群眾宣告:「不知你們是否知道,我剛中了彈,不過,這槍還未足以射死一頭壯公鹿呢。」他掀開衣襟,展示血漬,向觀眾致歉將縮短演講,結果滔滔不絕講了90分鐘。

進步主義抬頭 平民權貴互不信任

西奧多出身名門,自幼為哮喘折磨,為克服病榻苦悶,他博覽群書,愛上製作動物標本,房間恍如小博物館;更苦練吊環,又用父親送的步槍到處打獵。長大後他反而精力過盛,哈佛同學說他老是在校園亂跑;他也熱中拳擊,當選總統後仍在白宮練拳,結果一次意外使左眼失明。有說他養成這性情,是唯恐稍一放慢腳步,生命便會枯竭。他其後從政,曾因妻子猝死而自我放逐,在西部惡土開牧場,其後東山再起,籌組志願騎兵參與美西戰爭,遠征古巴,促成該地獨立並成為美國附庸。就任總統後,又策動巴拿馬獨立,賺得運河開鑿權。

到底老羅斯福的「牛仔精神」是進取自強,抑或好戰濫殺?其形象可謂體現了大美國主義最矛盾而誘人之處。傳說老羅斯福某次出獵,下屬為了獻媚捕來黑熊綁在樹上,供他槍殺,他以欠缺體育精神為由拒絕,後來報章傳為美談,更以總統小名Teddy命名該熊,這便是「泰迪熊」一詞由來。而諷刺是,那頭熊最終還是被人道毀滅。《翻生侏羅館》裏,賓史迪拿高聲稱頌老總統保育國家公園有功,總算是這位獵人造福生態之舉。

不少外媒把特朗普與老羅斯福遇刺相提並論,只因兩者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論理念操守,二人實在迥異。但回顧老羅斯福一生,也不難預見美國日後政治生態變化。羅對政黨財閥勾結深惡痛絕,以為民請命的「局外人」自居,上任後打擊托拉斯(trust,即壟斷性企業,如標準石油和JP摩根)毫不手軟,連肉類安全和消費者權益也事事關心。他常繞過政黨,訴諸民眾,被視為美國「直接政治」先聲。與其說他的「進步主義」蘊含民粹種子,倒不如說呈現了人民與精英之間愈趨緊張的狀態,也是立國初年州與聯邦對立的延伸。特朗普常掛嘴邊的「深層國家」陰謀論,無非就是利用平民對權貴久不信任的情緒,大做文章罷了。

俯身避彈的瞬間

篇幅有限,無法詳述較近代的甘迺迪和列根遇刺案。甘迺迪以首位愛爾蘭移民後代、天主教徒的局外人身分入主白宮,碰上波譎雲詭冷戰局勢,難怪其遇刺成為種種陰謀論的溫牀(如所謂「軍事工業複合體」論);槍手兩天後復被暗殺,更成千古懸案。值得一提的是甘迺迪長年背痛,出事時戴着腰封,也許因此未能及時俯身,閃避兇手第二槍。

刺殺列根的槍手,有說是模仿《的士司機》羅拔迪尼路,欲博茱迪科士打注意。列根出事後,不忘安慰太太:「親愛的,我忘了像拳手那樣沉身閃躲。」但最令人難忘還是手術室中對話:他命懸一線,卻對醫護人員談笑風生:「但願你們是共和黨人吧。」眾人大笑應道:「總統先生,今天我們都是共和黨人。」特朗普遇刺時,正戴着那頂「讓美國再次偉大」紅帽。他俯身避彈的剎那,腦海應盤算着如何站起來展示硬漢氣概吧,不知又有否閃過修補破裂房子的念頭?

文˙ 潘拔

{ 圖 } 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布偉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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