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邊是常穿正向口號T恤、長髮留鬚根的爸爸高文灝（阿高），另一邊是沉醉在自己世界、不多理人的圓臉阿曦。原本父母跟自閉兒子的三人長途賽，隨着母親Denise途中退場，走到今天，成了漫畫家阿高跟阿㬢二人三足障礙賽。不過這場賽事無關賽果，能走到終點最好；如跨不過、被絆倒，那就停下來唞唞；即使完成不到，仍然暢快。
待子如友 沒人天生懂做父母
看到身兼自閉症兒子爸爸身分的漫畫家阿高，常背着大背囊——一度裝滿兒子的後備衣衫、毛巾、扭計骰和花繩，自然明白SEN（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特殊教育需要）家長辛勞。但他穿起「Today is going to be a good day」T恤，是一個有型大叔，會搭膊頭、說笑地「串」阿曦懶惰和煩，兩人是對普普通通的父子檔。
阿高和已故太太Denise為兒子改名作阿曦，希望他似破曉晨光、有希望和生命力，日日開心、似晴朗天空。但阿曦漸長大，阿高才發現阿曦需要時間接受，世界不會永遠天晴，做錯事會被罵、8號風球時搭山頂巴士的計劃要取消，和抽獎不一定會中獎；阿曦在兩歲多被診斷有自閉症譜系障礙。
自閉症人士的特徵，包括語言溝通、社交發展與人際關係障礙，重複及局限性的行為模式。精神分析學「鏡像理論」，常被用作分析人類如何發展自我意識：人類會在與別人的互動中，觀察並想像他人對自己的態度和行為，由這塊「鏡」形塑自我形象。在自閉症人士腦中，這塊鏡比較模糊，以致他不如其他人般，較快習得社會規範，性格上的稜角被磨成圓角——他們「三尖八角」的狀態，大多維持良久。
阿曦跟阿高，似朋友多於兒子和爸爸。每次阿曦與社會規範對碰，我行我素，或直白說出感受和願望，如把課本在課室鋪成圓形「結界」，在巴士上念叨大老山隧道全長3.9公里，阿高都只是尷尬笑笑，「喂」幾聲曦仔，完全沒有嚴父模樣。常說沒有人天生懂得當父母，阿高與自己父母不算親近，他的教育風格，是從作家阿濃和港台電視劇《獅子山下》中學。不管有沒有自閉症，生活是否富裕，他相信「只要（家人）在一起，什麼事都可以解決」。
確診自閉 順其自然淡然面對
自幼，阿高憧憬的家庭生活不奢華，是阿濃和《獅子山下》般，小小的家，有張四方細摺枱，只要家人在，能一起吃飯就很美好。他和Denise在大學劇社相識、結下情緣。阿高在1993年自生物系畢業，不去做科研或進企業，反而輾轉加入教科書出版社，畫數學課本插圖；Denise修畢商科，卻喜歡英國New Romantic、New Wave音樂，走去唱片行賣碟，隨後當鋼琴老師。一對不羈的情侶，用興趣選擇職業，幸好1990年代初期香港經濟好，不需要為各自家庭負擔，拍拖13年後才結婚。
談到生仔的決定，阿高說當時很單純，與太太二人想家庭更圓滿。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有否對錯可言，近年生育在他朋友圈間曾是敏感話題，議論會否增加世上苦難云云。「咁啱我是這樣的人，你（阿曦）咁啱做到我仔，那就找個辦法，一起舒暢些生活下去。」
「生完仔我學會了好多嘢，因為有他出現，再加SEN，讓我重新認識什麼是學做人。」阿高說，他在曦仔確診自閉症前，對病徵無感。「一來，兩、三歲的小朋友，其實都是BB，有沒有自閉症你不會察覺，不喜歡睬人、不喜歡嘈雜環境，我最初都覺得是BB自己的性格。」直到曦仔去了多次playgroup（學前遊戲小組），每次都要爸媽帶他提早走；在老師和朋友建議下，夫妻二人才帶阿曦做檢查。
知道兒子有自閉症後，Denise當晚崩潰。阿高形容，太太一整晚沒睡，上網查什麼是自閉症。他卻是淡然，照常陪兒子睡覺，「我無理，我就咁瞓着咗」。如斯極度的樂天，已經超越了阿濃筆下的情懷？阿高卻笑問：「如果唔順其自然，可以點？」「我的觀念是，我現在見到我個仔，這個人，沒理由會因為有確診，就變成另外一個人，當然知道後會預備、行動，但心態不是世界末日。」漸漸Denise也撫平心情，重新學習，所謂「接納」。
努力生活 畫圖抒發情緒
近年不少人討論社交媒體的壞處。對阿高來說，facebook卻是他在忙碌父職日常中，對外社交的窗口。早幾年，他曾為報紙畫漫畫和插畫，因應趕忙交稿的需要，褲袋常塞滿一堆草紙；照顧阿曦的過程中，這些草紙上的潦草圖案，成為他和阿曦溝通、記下日常和抒發情緒的媒介，還不時上載到facebook與朋友分享。「原來不斷畫不斷畫，已經畫了很多，是keep住有情緒釋放，之後見到圖繪知道事情前後發生什麼事。很多人話不要沉溺在回憶，但有些事是寶貴，那些記憶支持你繼續向前。」
尤其，當阿曦確診自閉症一年後，Denise又確診乳癌第四期，一家人的生活點滴，尤其珍貴。可幸是，這種癌症可透過治療和藥物控制病情，一家三口再度過了幾年幸福時光。阿高憶述：「當刻不會擔心那麼多，如果用太多時間擔心，反而感受不到生活，不如真的去投入，好好生活。」
一件生活瑣事，讓他們重見曙光。一天，他們一家人搭巴士，阿高隨阿曦喜好坐車頭；Denise則坐後方，用較大聲量跟家中老人通電話，被同車一個女士「嘖」了一聲，表示不滿。Denise隨即流淚、情緒爆發。阿高趕忙跟那名女士解釋家中情况，並道歉，阿曦則繼續看車窗前風景，不知發生何事。正當兩人情緒落入谷底之際，一個少女上前，說要送口罩，希望安慰Denise，「耶穌愛你哋」；那位「嘖」Denise的女士，在幾人下車後，亦向他們道歉，終於和好。
「其實唔使講到咁複雜，你想要嘅世界，如果你想要的話，就真係會出現喺你面前。」阿高幾年前這樣說。訪問當天他坦言，有些情况差是事實，不過換個角度去重組，還可找到值得盼望的觀點。阿高曾為賽馬會「藝術有SENse」計劃，用漫畫畫下與阿曦共同經過的歷程，命名《A+遊樂園》。他說，其實「所有『A+事』都是這樣發生」。
不斷嘗試 畫圖成溝通渠道
那年阿曦讀特殊幼兒中心第二年，做了好些「感官統合訓練」。外人或會覺得讀特殊幼兒中心很慘，但阿高看到兒子辛苦、用力訓練，不斷進步，愈來愈能與別人相處，其實很開心，「我直頭跟着玩，和他一起經歷一件事，畫了一堆練習動作該怎麼做」。他亦嘗試用草紙畫圖，跟兒子溝通，發現畫公仔他沒反應，於是畫線。「他就看着我，我再畫，他就加入一起畫，原來我們可以這樣就溝通到，於是愈畫愈多。」
阿曦入小學開始，是他們這一家的第二階段障礙賽。因着幼兒中心老師的建議，阿曦有一定自理能力後，快點出去主流小學，與其他人相處更好，他進了一間比較「hea」的屋邨學校讀書。
阿高說SEN家長很像動畫Maisy Mouse的旁白，在片中講述情節，主角和阿曦一樣，不常說話。阿高褲袋的草圖和畫功再次派上用場，「即時遇到障礙，你要畫給他看，要這樣、要怎樣做，和問他是怎樣想，要畫得很快」。就如阿曦有日開始害怕搭將軍澳線，父母二人猜了一年，都猜不出原因。最後才知道，他因為怕搭將軍澳線搭錯車，不喜歡報站牌上面有「康城」二字。「你不能去拗、質疑，因為這就是他的感覺。」阿高還記得一次繁忙時間，兒子在港鐵月台看到「康城」二字大叫，「身邊人即刻散開，一起望住，我第一下感覺是摩西分紅海！哈哈，其實可以轉個態度，幽默些看件事」。
阿曦有時能在不斷嘗試下，克服原來恐懼，「但下一次可能又會再驚過」。阿高認為SEN家長甚至所有家長，不一定要執著子女成功，「某些方法失敗了，我們繼續找另一樣，要接受就是要不斷試。」
兒子成長 學懂放手不那麼擔心
青春期的阿曦，和大多數青春期的小孩一樣「難頂」。「因為他講嘢開始好倔，好乞人憎，有個理論說，他們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因為要獨立，就要推開父母。好似我講什麼都無謂，我講句句都聽不入耳。」只不過，埋怨阿曦倔強的阿高，見到阿曦，仍忍不住嘮叨，嘗試多跟他講兩句，或一句也好。
阿高的背囊，在阿曦上中學後，沒再裝多少兒子的備用物品。但他看過的繪本、教育、心理學書，依然像無形工具箱，隨時跟身。「我們家長其實都接受很多訓練，學方法處理子女情况，希望解決得到，但更重要可能是相處。」阿高續指，解決方法重要，要「帶」一堆在身上，但有時候更應專注在相處上，才能靈活應用。
如果堅持一定要改變、一定要解決阿曦的「問題」，如上學跟其他同學爭執，阿高會很糾結：為什麼做來做去都做不到？他整天都不聽人講。而如果願意接受阿曦的特質，阿高能發現解決不到問題，也是可以的，「撠住就一起面對，解決得不到，那就面對那個解決不到的結果，繼續由他去撞板，一起補鑊」。
青春期荷爾蒙作祟，加上自閉症特質，令阿曦積壓了一堆情緒。近年媽媽去世，又失去一個傾訴對象。阿高不知道自己做得夠不夠多、夠不夠好。但看到阿曦打機會笑騎騎，覺得他還算找到自處方法，自己亦學懂不要那麼擔心。
阿高曾為香港社會服務聯會畫過一輯漫畫《特殊父子檔》。有一篇，鄰居為幫SEN兒子釋放能量，每天跟他一起走43層樓，一起練得一雙強勁大小腿。那個SEN小朋友後來真的如漫畫內容般，在運動比賽奪冠，阿高談起不禁讚歎奇妙。
他說自己的興趣與阿曦重疊不多，現在兒子比起創作，更喜歡看YouTube幾十秒的Shorts短片。不過，當知道阿曦在網上找到地鐵、巴士愛好者群組，自得其樂，也很欣慰，是阿㬢與外界交流的進一步。
訪問當天，阿高的T恤口號是「做個厲害的普通人」。他懷疑自己未必算厲害，但若有家長見到他的草圖和經歷，釋放壓抑情緒，會是件好事；「我可以分享的，就是給人多個角度，看老竇可以這樣做。」從三人四足，到二人三足，高氏這一家，即使跌跌碰碰，還是努力生活，一起撞板。
碎碎念碎碎畫——阿高的草圖人生
日期：即日至8月12日
地點：香港逸東酒店大堂
詳情：www.instagram.com/p/C9CaqSsvQn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