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奧開幕式冒犯或借鑑?「不由創作者決定」

文章日期:2024年08月02日

【明報專訊】相隔100年,奧運聖火重返巴黎,上周開幕式在巴黎市多處舉行。各地代表隊登上行駛在塞納河的船,向全世界觀看直播的觀眾搖旗揮手;另邊廂直播穿插擺滿文化符號的表演——而非純感觀的娛樂表演,但符號需要解讀、詮釋,有時引伸至創作者始料不及的結果——其中一幕有變裝皇后(drag queen)出演,因被指戲仿基督宗教畫作《最後的晚餐》,惹來褻瀆宗教之嫌,奧運官方YouTube則不見發布開幕式片段。褻瀆與否涉及主觀感受,難以一概而論,但退後一步問:為什麼這幕表演會觸動神經?

在巴黎奧運第8幕「慶典」(Festivité),鏡頭聚焦中間戴着大頭飾的法國DJ Barbara Butch,然後畫面拉闊,Butch左右兩側的表演者映入眼簾,當中包括變裝皇后,而在DJ和表演者面前是一張長枱,一閃而過的鏡頭被指參考達芬奇畫作《最後的晚餐》。不過,表演者不似畫作中吃上一頓晚餐,而是紛紛走上長枱行catwalk。後來直播穿插各地代表隊登場的畫面,直至第8幕「慶典」的結尾,法國演員兼歌手Philippe Katerine幾乎全裸在長枱出現,全身塗抹藍色,唱着一首法語歌。Katerine本周二(30日)接受法國《世界報》訪問時表示,原來那是他的原創歌曲Nu(裸),歌詞講述當我們赤身裸體,就沒有收藏武器的地方,也再不需要購買衣服,最終回到古希臘奧運運動員裸體比賽的時代。

表演參考對象陷羅生門

歐美右翼政客和基督宗教團體批評開幕式表演嘲弄基督宗教,其中法國天主教會在開幕式翌日(27日)發出新聞稿,指摘開幕式包含嘲笑和挖苦基督宗教的場景。同日,《華盛頓時報》記者Valerie Richardson接獲巴黎奧委會電郵回覆,承認上述場景受《最後的晚餐》啟發,但無意不尊重任何宗教團體和信仰,並指開幕式藝術總監Thomas Jolly非首個參考《最後的晚餐》的藝術家,從安迪華荷到動畫《阿森一族》,亦曾使用。

不過弔詭的是,Jolly周日(28日)在法國電視台BFMTV受訪,否認受《最後的晚餐》啟發,解釋場景概念來自希臘神話中奧林匹斯山的諸神派對,Katerine則扮演希臘酒神戴歐尼修斯(Dionysus)。同日,巴黎奧運主辦方發言人Anne Descamps在記者會澄清無意冒犯任何宗教團體,並向感到冒犯的人致歉。網絡上亦醞釀輿論,認為Jolly創作該幕演出是參考荷蘭畫家Jan van Bijlert的《諸神的盛宴》,畫作指涉希臘神話。巴黎奧運方前言不對後語,表演真正參考對象陷入羅生門,唯一確實的是,保守基督宗教團體認為演出戲仿《最後的晚餐》,因演出包括變裝皇后,其代表的性小眾跟主流基督宗教倫理有衝突,從而引伸褻瀆宗教一說。

《最後的晚餐》強調人性多於神性

然而《最後的晚餐》在基督宗教有什麼意涵?在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教授基督教藝術的羅遠婷解釋,《最後的晚餐》繪畫耶穌跟12門徒最後的晚餐,主題是那頓晚餐所確立的聖餐,早期教徒已有繪畫聖餐主題,而達芬奇的作品最具代表。聖餐是天主教會和基督教禮儀教會的禮儀核心,也是聯繫耶穌和信徒的聖禮。有趣的是,《最後的晚餐》這幅壁畫放在米蘭一間修道院的飯堂,提醒吃飯的人回想《聖經》章節。

羅遠婷形容《最後的晚餐》似是達芬奇在「炫技」,採用文藝復興流行的交點透視法(linear perspective),並且不像早期聖餐主題畫作沿用半圓桌,反而繪畫耶穌和12門徒一字排開,面對長桌,他們的臉孔都能看到,也不會背向觀者。她表示,從前畫作多受委託,若委託人喜歡《最後的晚餐》的構圖,就會着畫家模仿,在當時並不算抄襲。

達芬奇身處的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創作隨着社會思潮高舉人文主義。比較《最後的晚餐》與上一個時期的拜占庭藝術,耶穌頭頂再無光暈,刻意不強調神聖地位;畫中人個性解放,可見其表情,不似拜占庭藝術的宗教人物神情木訥。《最後的晚餐》宴席按照真實視點繪畫,某程度上將上帝拉到普通人的場景之中,強調人性多於神性。

法國政教分離 公共領域不帶宗教符號

《最後的晚餐》的構圖出眾,古今創作者多番利用,但無論Jolly參考任何宗教的畫作,若返回法國語境,或許能理解創作團隊為何強調無意觸及宗教。香港恒生大學社會科學系講師黃大德研究當代法國哲學,對法國社會有所認識,他指出上世紀法國通過1905年政教分離法(Loi de séparation des Églises et de l'État 1905),清楚分開天主教與世俗的共和政權,宗教從公共領域退場,僅屬私人領域的事務,「是世俗化(Laïcité)的進程」。在法國世俗化政策下,政府強調宗教中立態度,不偏袒任何宗教,公共領域基本上不帶有任何宗教符號。

天主教面對世俗化新挑戰

黃大德表示,天主教內亦有保守至前衛的光譜,前衛者扮演推進和改革的角色,接納世俗化。1962至1965年梵蒂岡第2屆大公會議,強調教會現代化,改革包括支持民主和人權等價值,尊重宗教自由;然而天主教傳統主義者不認同第2屆大公會議,1970年自立聖庇護十世司鐸兄弟會,1999年更萌生極右團體Civitas,2016年成立政黨,去年被法國政府取締。即使不是極右天主教,黃大德直言天主教在法國社會面對世俗化的新挑戰,LGBTQ+確實存在於社會,同時跟主流基督宗教的倫理教導和教義出現衝突,他們應該怎樣理解和共處?

愛用有限認知解讀複雜世界

返回創作層面,創作者有沒有方法劃分冒犯宗教與借鑑宗教藝術的邊界?香港成長、現居法國的藝術攝影師Kayee C曾借用《最後的晚餐》構圖,創作Who Is Listening?(2018),回應現實社會溝通困難,回想Who Is Listening?發表時並沒有爭議。她部分創作跟宗教藝術有關,譬如系列God Confined(2020),想像上帝在疫情期間也被關在家中,因為宗教藝術是她接觸西方藝術的一部分,創作透過她接觸的西方藝術框架去表達想法。按自身藝術創作的經驗,她回應道:「單看今次奧運開幕禮的Festivité(慶典)一幕引起的誤會和爭議,其實『冒犯』或者『借鑑』都不是由創作者去決定,而是觀眾自己決定。現在世界那麼複雜,但人性就有一件好得意的事,就是好希望世界好簡單,可以用我們的有限認知將世界解釋過來,某程度上,我們希望可以用非黑即白的方法去解讀世界。」

文:嚴嘉栢、王梓萌

編輯:梁小玲

設計:賴雋旼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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