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從特朗普遇刺、環保分子往名畫潑漆可以看出,右派的敵人不是左派而是極右,左派的敵人不是右派而是極左。時代命運的方向正悄然轉動着齒輪。歷史不會重複,但會押韻,押的什麽韻?押的情緒的韻。情緒是比政治立場更基本的邏輯。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如今的拐點,正朝着質勝文的方向邁進,於是野蠻大行其道。
藝術領域,也有此迹象。今天借瑙曼(Bruce Nauman),談一下兩個時代的差別。
文勝於質的時代,是注重修飾的時代,這在瑙曼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對語言的敏感及運用。語言,是認識論的範疇,與此相對應的是本體論。尤其自維根斯坦開始,重要的不是它是什麼,而是你看到什麼,或者你說了什麼,成為時代的大方向。比如在《思考》中,瑙曼通過兩個屏幕中頭像的上下跳動,來產生身體碰撞的效果,但不是真正的碰撞。在此,屏幕就是語言,兩個也是語言,兩個上下疊起來放,而不是並排,還是語言。那麼真實是什麼?真實就是拿自己的頭真正的碰撞,但現實中根本不可能,因為不存在兩個自己的頭。
《走直線》也是如此,瑙曼通過兩個身體的上下部分,分別呈現在兩個並不同步的屏幕上,進而放大不穩定性。製造模糊也好,生產曖昧也罷,總之不是通過真實,因為是通過錄像製造的,而不是通過真實的身體製造——這不是一個身體。在此通過錯置、正反、顛倒、遮擋等手段,也就是通過視覺語言來達到目的。
語言如同官僚,通過層層代替、環環相扣來運作,在此過程中力量消耗殆盡,比如我殺了人,你想要的不是道歉,而是想讓我有跟你一樣的痛苦。在此,道歉就是用語言代替真實。讓你擁有一樣的痛苦是真實的力量。這是語言的危險。
但一味強調真實,世界就變得簡單粗暴,義和團就是如此。也就是質勝於文的時代。這一點在瑙曼的作品中也有體現。
比如在《謝謝你》中,屏幕中是瑙曼臉部的特寫,他凝眉、用力,以不同節奏、強度反覆說着「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錄像只是忠實的紀錄,再沒有其他修辭,一切的力量來自於真實,也就是訴說的速度、力度、重複的次數、表情等。同樣,在一進門的樓梯,兩旁的錄音作品《原材料》中也是如此,只不過僅有聲音。
這類作品在瑙曼的生涯中不多,但看得出他對語言的懷疑,就像別人問維根斯坦,你有幾個腳趾,他脫下鞋來,說:你看。瑙曼也說:「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實用性崩解的一刻,就是詩歌或藝術湧現之時。」
但整體來看,瑙曼還是更看重文勝於質的那一類,所以他是藝術史中的藝術家,而不是藝術中的藝術家。藝術史中的藝術家與藝術中的藝術家是兩碼事,這並不是說卡夫卡那種,活着時寂寂無聞,死後一舉天下知的人。而是佩索阿那種,語彙沒多大變化,修辭也沒多麼花俏,但寫出來令人耳目一新的人。這是藝術中的藝術家。而藝術史中的藝術家,則更看重史,對有什麼、無什麼,更加敏感。
一方面,瑙曼媒介廣泛,身體、錄像、聲音、文字,無一不精。另一方面瑙曼受貝克特、約翰凱奇影響,這也是他的作品有荒誕感的原因。藝術史中的藝術家就是這樣,有明確的上下文關係,更像是科學或哲學的邏輯,比如沒有哥白尼的日心說就沒有牛頓,沒有笛卡兒就不可能有康德。藝術永恆,說的不是這類人。這是另一個議題。
作者簡介:藝術家,主要作品有《母與子》、Heavy is the night。偶以筆名「末之齋」發表藝術評論